“你快看,那就是东市!”
一辆牛车正在大雨中缓缓行进。车上还算宽敞,共坐了主仆与驾车小厮三人。
见自家小娘子不顾风雨也要掀开窗帘去看,丫鬟虽无奈也习惯了,便道:“东市又如何,今天这光景,怕是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也就只有我们,托了小娘子的福,在路上看热闹耽搁了些时日,不得不在雨天赶路。”
“这怎么能怪我呢?”纵然外头因为这雨而显得阴暗沉闷,小娘子仍是看得兴致勃勃,“宫里来的大官不是说了,今日抵达兴庆宫便可,你家小娘子我何等的神机妙算,从东都到长安,一路上那么多好玩的,一个个看下来也没有耽误行程。至于今日这雨,又不是我让它下的。”
丫鬟顿觉有些头痛:“若非阿郎让小娘子提前些出发,小娘子只怕要误了大事。”
却见小娘子胸有成竹地道:“阿耶若没有让我提前出发,我也能今日到的。”
“小娘子总是嘴硬……可还记得临行前阿郎的嘱托?咱们家族已经不如从前那般兴盛了,能有这样的机会得来不易,小娘子切莫任性,一切以大事为重啊。”
“不就是做个女傧相,这算哪门子的大事?”小娘子单手托腮,一脸的百无聊赖。
“那也要看是谁的女傧相不是?寻常女子的自然算不得什么,这次的新妇可是……”
不等丫鬟说完,小娘子目光一定,唇角扬了起来:“谁说街上除了我们,一个人都没有的?”
丫鬟“咦”了一声,凑到了小娘子身边:“还真的有人……真是奇怪,他们分明就坐在一座宅院的大门前,为什么不进去,非要在外头淋雨?”
“宅门开在了坊墙上,门口还有那么长一排戟,这户人家若非王侯,也是将相,门上还挂了白灯笼和白幡……想必他们并不是这家的人,又恰巧这户人家今日出殡,底下的奴仆便不好做主,请他们入内避雨了。”小娘子猜测道,“你听,他们好像在哭呢。”
雨帘细密,雨声又大,丫鬟也是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又听了一会儿,才道:“正是呢。看他们穿的是素白的衣裳,许是与这家人相识,来此吊唁,正伤心难过呢。咦,不对,既是凭吊,这家的奴仆放他们入宅避雨才是礼数啊……”
小娘子立即让驾车小厮停了车:“你去问问他们家在哪。我既看见了,这大雨天的,总不好一直让他们淋着,车上还有地方,可以搭他们一程。”
丫鬟立即拦住了小厮:“不可!他们一看就都是男子,小娘子身为女子,又未出阁,怎能与陌生男子同车?”
小厮也道:“霜姐说得有理,小娘子还是老实些吧,奴可不想再被阿郎打了。”
他们阿郎一生无子,只从死去的兄长那里过继了一个女儿过来,当成亲生的女儿,自小如珠如宝地疼爱着,也纵容着,使得这位小娘子总是胆大包天的,还十分淘气。好在小娘子心地善良,不曾因骄纵便坏了心肠,只要他们一提因她被打,她就会听话一些。
不出丫鬟和小厮所料,小娘子果真理亏地犹豫了一下,道:“那给他们送把伞,总是可以的吧?”
丫鬟忙指着小厮道:“让他去!”
小娘子笑道:“那是自然,我这身衣裳,是阿耶特意找东都最好的绣娘做的,可不能弄脏了,一会儿还有大事要办呢。”
这话丫鬟爱听,终于露了几分笑脸,拿出两把伞递给了小厮。
小娘子单手掀着窗帘,看着小厮撑伞奔了过去,便见那两人中更瘦弱一些的男子,松柏一般站起了身,向她遥遥拱手致礼。她刚要颔首回礼,便见丫鬟刷地将窗帘拉了下来,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
“这么大的雨,他们看不清我的。”小娘子不在意地道。
“那也不行。”丫鬟轻哼道,“这一路上,小娘子的脸可惹来了不少麻烦,若非阿郎是官身,还给了小娘子凭证,咱们能不能顺利抵达长安还是两说呢。更何况……那等无礼之人,也没什么好看的。”
小娘子不解道:“无礼?人家不是好好地行礼致谢了,是你不让我回礼,却又说人家无礼,你才是无理。”
丫鬟道:“那个瘦些的郎君自是没得说,可另一个身材魁梧些的汉子,始终稳稳地坐在台阶上,对咱们的好意理也不理。”
小娘子想了想,道:“那人必是伤心过度了,我送我的伞,成全的是我自己的心意,何必计较那么多?好了好了,小厮回来了么,咱们出发吧。”
牛车只在巷口停了少时,便缓缓地离去了。
因着雨太大,彼此又有一段距离,萧江沅没能看清恩人的脸,只隐约听到了恩人车里的几句对话。她本想稍作打听,好来日还伞,却听小厮说是来自东都,来日也要回到东都去,这伞乃是赠予,便不用还了。
她为李隆基撑开伞,道:“倒是个不俗的小娘子呢。”
李隆基方才放肆地哭了一场,如今有些筋疲力竭。见萧江沅变着法地安抚自己,他咬咬牙站起身来,一手接过伞,一手把萧江沅往自己的怀里猛地一拉,替她挡住这漫天大雨:“我本以为来到这里,便能再见到五郎,到时我便可以向所有人证明,五郎没有死……可我只看到了这门上的白灯笼和白幡。”
想要的证明没有得到,反而更加清晰地面对了现实,李隆基哪还有心思敲门躲雨,直接便无力地坐了下来。他忽然就走不动路了,也不知该何去何从,直到一袭白衣出现在他面前,因为跪坐而沾染了地上的泥浆,他才找回了思绪,也终于放任了自我,把这些年的悲痛,一时尽数释放。
五郎是他最小的弟弟,自小也是被他抱着追赶着长大的,性子又活泛,乃是几个亲兄弟里,与他感情最好的一个。都说长兄如父,他待五郎便如父如兄,总要偏疼。如今五郎去了,他的心都碎了。
萧江沅轻轻地拍着李隆基的背,一点一点地把他的心粘回了原样。
等他们回到兴庆宫的时候,雨势已收了大半。
武惠妃虽仍稳坐在南薰殿中,心却早就乱了。她看了看端坐在席上,亦是一脸担忧的儿子寿王,又看了看急得在殿内来回走动不停的女儿咸宜公主,纤手不由得握紧了起来。
三郎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她也就罢了,大不了随他一块去,可她的儿女还尚未成家,独当一面呢……
这样想着,当有宦官来报李隆基回宫的时候,武惠妃第一次反应不及,直到李隆基一身潮湿踏入南薰殿,她才回过神,起身去迎。不等她问,便听一同潮湿着归来的萧江沅道:
“圣人在薛王宅,还请惠妃快着人备热水与衣裳,别让圣人着凉了。”
听萧江沅出言提醒,武惠妃便不再多问,还给了寿王和咸宜公主一个眼色,让他们也不要问。
李隆基见儿女也在,便提起了几分精神,道:“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都去忙自己的吧。十八郎,你近日多去看看宁王,顺便也让花奴多进宫来看看我。”
寿王恭谨行礼道:“是。”
咸宜公主搓了搓父亲冰凉的手:“那女儿晚上再来看阿耶,要是那时候,阿耶的手还是凉的,女儿可就要罚阿耶了。”
见儿子挺拔安静,女儿娇俏贴心,李隆基忍不住笑了笑:“好。”
等儿女都退下了,他便在武惠妃的搀扶下,向内室走去,一边走一边推开萧江沅:“你也赶紧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吧。”
听武惠妃也一起劝自己,萧江沅便收回了手,直到眼前的夫妻进了内室,才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亲自服侍李隆基泡了澡,武惠妃才长舒了一口气:“三郎日后,可莫要再如此吓月娘了。”
李隆基闭了闭眼睛:“咸宜和十八郎是不是也被吓到了?”
“他们两个为着此事,连午膳都没用。”
“那太子呢?”
武惠妃根本就没把此事告诉给太子,一则此事事关重大,为防江山不稳,首要便是保密,二则她确有私心,所以整个宫廷,她只告诉了自己的这对儿女。
李隆基问得漫不经心,武惠妃却不能答得也随性,便道:“三郎若还不回来,月娘就必须告诉太子了。”
李隆基点了点头:“这几日是不是还有什么事,你同我说过,但我记不清了。”
武惠妃按了按李隆基的肩膀:“是咱们的咸宜年底便要出嫁了,我找了几个家世清白、年纪相仿的小娘子,来为咸宜做女傧相,不是什么大事。月娘还想,惠宣太子新丧,咸宜和十八郎的婚事,都该往后推推,只是这些小娘子是早就通知了今日进宫的,还有一个是从东都过来的,不好临时取消。”
李隆基道:“无妨,儿女的婚事,该如何办还如何办,我当初既然答应了都交由你,便没有食言的道理。至于五郎……与我的这些儿女关系都甚好,也是带着他们玩到大的,想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事,耽搁了他们的事。”
“那……这女傧相,三郎可要与月娘一起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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