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华清宫里,李隆基通过秦国夫人见到了这个侍婢。得知她出自杨慎矜宅邸,李隆基便开口问了几句。
听侍婢说起杨慎矜父亲的墓地曾有异状,而时常出入杨慎矜宅邸的史敬忠还是一位还俗的僧人,李隆基的笑容越来越淡——因着他自己就曾得到过僧人道士的谶言,为了皇权之稳固,早在开元十年,他便下过命令:卜相占候之人,皆不得出入百官之家。
杨慎矜本就血脉敏感,又犯了忌讳,更有李林甫、王鉷和杨钊或明或暗虎视眈眈,即便李隆基一开始只是有些不满,并没打算动他,不久后也不得不大怒——王鉷上奏,民间流言四起,说杨慎矜在家私藏谶书,企图反唐复隋。
李隆基立即命人将杨慎矜押入大狱,命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堂会审。
昔年审讯他人者,突然变成了被审讯之人,见李林甫丝毫没有保自己的意思,杨慎矜再如何迟钝,也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好此时罗希奭还未回来,而审讯他的人中也没有吉温,只要他咬紧牙关绝不认罪,别说竖子王鉷和代表御史台来审讯他的杨钊,就是李林甫亲自来了,也不能拿他如何。他正犹自庆幸着,便听说了史敬忠被抓的消息。
杨慎矜前脚刚被押走,史敬忠后脚便逃之夭夭,数日不知所踪。杨慎矜本以为,凭借史敬忠之神通,绝对不会被人抓到,这样一来,他的罪名就更无法落实了,然而他不知道,吉温之所以没有来审讯他,正是因为史敬忠。
李隆基甚为重视此事,便让萧江沅亲自主理捉拿史敬忠一事。萧江沅正无头绪,便见吉温主动请缨。
原来史敬忠早年与吉温父亲熟识,还曾在吉温小时候抱过他,所以吉温对于史敬忠的藏身之处,可谓了如指掌。吉温带人将史敬忠捉拿之后便威逼利诱,待史敬忠写出了一份令人满意的供词,才让史敬忠看到他的脸:“小侄皇命在身,不得不如此,还望世伯不要见怪。”
史敬忠哪里敢见怪,只希望自己能保住一条老命,其他的什么都顾不得了。
在李林甫的亲自过问之下,负责搜杨慎矜宅邸的官员在一度搜寻无果之后,终于福至心灵,在自己袖中藏了一本谶书,说是在杨慎矜的密室里找到的。
这一下人证物证俱在,李隆基毫不犹豫地下制,将杨慎矜及其两兄弟赐死,杖责史敬忠一百,同时没收了杨慎矜等人的宅院,其男女家眷尽数流放岭南等郡。
华清宫中,莲花汤为李隆基专属,海棠汤则专供贵妃,太子汤顾名思义,还有普通妃嫔、宫人内侍等所用的长汤,殿宇重重,烟雾蒙蒙。
此时李隆基已经洗完,按照十多年来的习惯,去了屏风后面等萧江沅。
萧江沅有些心事重重,这一次便洗得慢了些。
“在想杨慎矜?”李隆基前些年还是一边看书一边等,现在则是自顾自地玩起了樗蒲。
水声自屏风的另一边传来,伴着萧江沅淡淡的声音:“臣是在想,杨慎矜之后,大家打算扶植谁来制衡右相。”
“你猜不出来?”
水声稍停,萧江沅道:“……杨御史?”
“你竟然真没猜出来?”李隆基微一挑眉,“还轮不到他呢。说起来有些奇怪,自从他出现,你的表现就不太一般。”
“哪里不一般?”
“说是不认可吧,你对他的评价又总是不偏不倚十分中肯,说是认可吧,可你平日里连看都不多看他一眼。”李隆基回想了一番,道,“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好奇,莲花六郎那样的性子,怎么容得下你在祖母身边得宠,想必是那时候,张氏兄弟得罪过你,如今殃及到自己外甥身上了。”
“……难道大家没有从第一眼开始,就不喜欢的人么?”
李隆基忽然扬唇笑起来:“有啊。”
“臣也有,而且不止一人,除了杨御史,即将再度入长安觐见的安将军,臣也是从第一眼开始,就莫名地不喜欢。”
“我还以为,你会问我那个人是谁。”
“这样的人,大家只有一个?”萧江沅鬼使神差地道,“是谁?”
“……你啊。”
听萧江沅没说话,李隆基悠悠道:“见你第一眼的时候,我是真的很不喜欢你。”
萧江沅垂眸浅笑,有些无奈:“臣当时名声在外,是则天皇后的男宠,确实很难招人喜欢。”
当时,谁也没有料到后来。
他们都没有沉溺在回忆里太久。李隆基率先道:“禄儿若是来得早,让他直接到华清宫来见我——你还没洗完?”
至于李隆基接下来打算要扶植谁,他用行动告诉了所有人。
自杨慎矜死后,王鉷便继承了杨慎矜的户部侍郎一职,还被李隆基擢升为御史大夫。他开始利用自己的职分,多次搜刮民脂民膏,每年都能给李隆基添一百亿缗钱,表面上是入了国库,实则是供李隆基私人花销。他还为李隆基建立了两座私库,一为“琼林”,一为“大盈”。
李隆基大喜,赐王鉷紫金鱼袋,后又封其为太原县公,让他兼任殿中监和京兆尹。
往后数年,王鉷又陆续领了二十余个使职,权宠日盛,炙手可热,比昔日的杨慎矜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此乃后话,天宝六载时远不至于如此,却已开始有了端倪。
李林甫一眼就看出了李隆基的想法和王鉷的蓄势待发,却一反常态,没有对王鉷采取任何打压的措施。一来,王鉷始终对李林甫甚是敬重谨慎,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二来,李林甫在等。
杨慎矜一案,让李林甫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也让他看清了一个人。
杨钊此番协助王鉷,固然是在给李林甫和王鉷递好,也是在未雨绸缪,给自己将来的仕途扫清障碍——这是李林甫当年玩剩下的招数,李林甫没有认不得的。李林甫何曾想到,不过一个只会数算的赌徒,竟也有位极人臣、占据相位之野心,真是白日做梦!
他虽然不相信杨钊真能有拜相的那一天,但他也并不喜欢杨钊的妄想,尽管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他还有用得着杨钊的地方,而且区区一个杨钊,何需他李林甫亲自出手?反正有王鉷压在头顶,杨钊迟早按捺不住,到时候便让王鉷和杨钊鹬蚌相争,他坐收渔翁之利即可。
安禄山入京在即,此番还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李林甫毕竟年纪大了,暂且要把精力先放在那一人身上了。
这是安禄山此生第一次踏足骊山华清宫,他便是在这里,死皮赖脸地认了杨玉环作义母,顺带着做了李隆基的便宜干儿子。
朝中众臣越来越想不通,圣人怎的会如此宠爱安禄山这个憨胡,萧江沅却是清楚的。
李隆基在军事方面,向来把注意力都放在西北边境,对于东北关注不多。东北能够防守维稳,不占据太多的军饷,以至于拖了西北的后腿,他就已经很满意了,可安禄山不仅给了他捷报频传的惊喜,还同时为他省了许多军费。对于李隆基来说,这可比西北那些动不动要钱的将领们好多了。
为了让安禄山继续尽心尽力地在东北为他效忠,他在平卢节度使的基础上,又授安禄山为范阳节度使。此番安禄山入长安,他还打算好好招待一番,赐予实封和丹书铁券。
既然安禄山已经拜了杨玉环为义母,杨玉环作为李隆基的贵妃,也该有所表示,可她向来不谙政事,便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问了萧江沅。
萧江沅想了想,浅笑道:“安将军是贵妃昨日才认的义子,便如新生儿一般,我大唐的新生儿都是要洗三的,安将军自然也不能例外。”
此时三位国夫人都在,闻言都笑了起来,其中秦国夫人笑得最欢:“正是正是,既是贵妃新添的贵子,我等便为姨母,也该赏礼才是。”
杨玉环则颇为头疼:“那安将军的年纪比我大十六岁呢……这叫什么事啊。”
虢国夫人嗔道:“圣人最宠爱的两镇节度使为贵妃义子,这对咱们杨家来说,只有好事,没有坏事。”
韩国夫人忽然轻咳了两声,在虢国夫人看过来的时候,冲萧江沅颔首。
萧江沅还之一笑:“虢国夫人所言不差,圣人也有这个意思,韩国夫人不必担心。”
得知李隆基有意让杨家与安禄山相辅相成,杨玉环虽还有些不自在,却开口与姐姐们讨论起洗三的具体事宜来。
当晚见到李隆基,杨玉环就笑不出来了。
李隆基见状,先回想了一下自己这几日的所作所为。他自认没有做错什么,也没说错什么话,怎的玉环又不开心了?
杨玉环若有什么不快,从来不对李隆基藏着掖着。她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要时常交谈的,把彼此觉得不舒服的地方都说清楚,这样才能更好地在一起。所以不等李隆基开口问,她就低着头道:“就这一次,这个劳什子义子收便收了,我会真心对他好的,让他感受到大唐贵妃做他的母亲,这是一件多么幸福又光荣的一件事,只是我不喜欢你这样,你以后也不许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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