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攀扯了别人,会有人信么?若我方才猜测的都是真的,她倒不会真想把我们如何,但至少要趁机,将太子从这场危机之中解救出来。只要太子安全了,我们也就安全了……”武惠妃不禁自嘲地一笑,“真是可笑。”
“也许……春香坊的人真的就只是自己搬走了呢?阿娘不是说过,他们是精明的商人,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但我们没有时间确认了,也不能冒这个险。”
咸宜公主烦闷地叹了口气:“阿耶也真是的,为什么不今日一锤定音,非要等到明日再拟制?”
“你阿耶今日得到了李十郎的表态,已是获了大胜,拖到明日,是给臣子们台阶下,而相应的,他也希望臣子们能给他台阶下,这样到了明日,太子才罪有应得,废太子一事才顺理成章,再不是他一意孤行。”
“那阿娘……我们今日,还能做些什么吗?”
“夜长梦多,或许可以赌一把,看能否吃上一颗定心丸。”武惠妃沉吟许久,才下定了决心,让女儿把牛仙童唤了进来,郑重地吩咐道,“我记得你有一个腹有诗书又口齿伶俐的义子。”
“惠妃是说牛贵儿?”
武惠妃颔首道:“你备上一份实实在在的厚礼,让他带去……张相公处所。”
牛仙童一听便明白了主人的意思,立即跪拜喜道:“奴婢替贵儿,谢惠妃提拔!”
等牛仙童退下,咸宜公主担心道:“阿娘……他当真能办成?”
武惠妃默了默,道:“阿娘也不知道。这其实是下下之策,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能做了——万一明日,众臣并没有反口呢?”
次日晨起,从众常参官在勤政务本楼下集合开始,萧江沅便看出了不对劲——张九龄身边……怎么绑了一个小宦官?那宦官还甚是眼熟……啊,她想起来了,那是武惠妃身边牛仙童的义子,名叫牛贵儿。
她立即便意识到了什么——不会吧,武惠妃竟能使出这样的昏招?
她是出来迎众臣上楼的,便来不及通知李隆基了,只得硬着头皮领众臣入殿,然后乖觉地站到李隆基身边。便见张九龄一脸平静地让牛贵儿跪下,然后便甚是干脆地,将昨晚牛贵儿奉武惠妃之命,向他行贿,甚至口出狂言,说什么“有废必有兴,张相公若能伸以援手,日后宰相之位,便能得长久”之事,一五一十地讲述给了李隆基听。
李隆基正得意地等着众臣服软,没成想竟又出了这档子事,一时反应不及,便被张九龄牵着鼻子走了。众臣的矛头一下子指向了武惠妃肆意干政,意图不轨,再不提废太子一事。
李隆基心里清楚,张九龄并不是真想对武惠妃如何,只是在用武惠妃的安危,来跟他交换太子的废立。张九龄有理有据,还有人证,得理便不饶人,李隆基再如何不甘心,也只能认了。
他虽不满武惠妃多此一举,但毕竟多年夫妻情分,更何况此番他们还站在同一战线上,所以对武惠妃并无责怪。甚至废太子一事,他也并没有因此便松口,日后有机会,他还是要废的——这便不能让张九龄知道了。
待朝会散了,众臣纷纷退下,李隆基凝视着张九龄的背影,目光沉沉,一声叹息,幽深而意味深长。
“你说……月娘聪明一世,怎会犯下这样离奇的错误?”
萧江沅想了想,道:“臣也想不通其中缘由。以武惠妃的智慧,她不会不知道这是下下之策,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或许就是……身为母亲的通病?面对与儿子有关的事,便会多一些心急,而人一旦急了,就会容易出错。”
“这可不是病。”见萧江沅疑惑地看向自己,李隆基沉吟了一下,道,“哪一日你做了母亲,或许便能了解了。”
萧江沅立即想起了那副书画上的内容,忍不住后退了两步。李隆基看着奇怪,便伸手去拉:“你这是……”
便见萧江沅又挪开了两步。
李隆基:“???”
……他也没怎么样啊,怎么她反应这么大?
对于武惠妃一子落错、满盘皆输一事,李林甫能想得通的解释只有一个: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对此,武惠妃也很坦然。她似乎早就知道会失败一般,毫无愤恨与失落。见李隆基并没责怪自己,待自己一如往日,她便也一般回应。
事实上,她此番并没有任何的损失,反倒是废太子的种子,已经在李隆基的心底深刻地种下了,来日只会萌芽长大。只是在来日之前,她得让李林甫先办到一件事:“既然张相公如此不近人情,那便别让他继续在相位上待着了,李相公可以做到吧?”
李林甫的回复自然是:“臣必当不负惠妃所望。”
从他成为宰相那日开始,他就心有此意了,而且废太子一事虽然失败,但也并非毫无收获,圣人对张九龄已经不复从前那般欣赏器重,是忍耐大于一切了。如此一来,想要达到这一目的,就容易多了。
谁让张九龄虽清醒而洞察一切,却仍是固执得不肯变通呢?既然张九龄不珍惜宰相之位,就别怪他李林甫后来者居上。
恰逢边将张守珪又将抵达东都,再加上东都闹鬼一事,李林甫有的是机会做文章,让张九龄进一步失宠。
这位张守珪乃是大唐一位良将,曾制服吐蕃,又大败契丹,可谓军功无数。早先李隆基想以宰相之位赏赐与他,却被张九龄严词拒绝了。去年张守珪东都献捷,李隆基便只得退而求其次,封张守珪为辅国大将军、右羽林卫大将军兼任御史大夫。
张九龄固然是一心为公,可张守珪不知道。就算张守珪一心为国征战四方,从没有过入相的心思,可阻碍过自己的张九龄在他心目中,也绝不会留下什么好印象。
然而去年张守珪是凯旋而归,今年却大不一样——他手底下的平卢讨击使打了个大败仗,他是带那人入京请罪的。张九龄本就主张不事边功,这一次张守珪可不正好犯到了他的手里?而这正是上天赐予李林甫的机遇。
数日之后,听闻张守珪已经住进了东都的驿馆,李隆基越想越奇怪:“胜败乃兵家常事,且若是战败,张将军完全有权力就地军法处置,怎么这一次非要带着那人千里迢迢地赶过来,让我亲自给他治罪?”
所谓军法处置,便是直接杀了。
萧江沅虽擅奇谋,国家庶务也渐通,但对于军事,因为不曾研习也未能经历,始终一知半解,远不如李隆基明白。所以往往李隆基谈及军事之时,她都很少阐述己见,以免生误不过这世人的心思,她倒是能说上两句:“若是当时便军法处置了,那位平卢讨击使可就活不到现在了。”
“你是说,张将军舍不得杀那人?”
“目前看来,只有这个解释说得通。想必那位颇有些过人之处,很得张将军器重。张将军一时爱才,不忍杀之,见大家近年来甚是看重且宽容武将,便执意带那位进京来。与其说他们此次是请罪,不如说是……陷之死地然后生。”
“你还看了《孙子兵法》?”李隆基讶然道。
“是臣那阿兄让臣看的,说是变化无穷,奇绝诡极,不单单可以用于战场。”萧江沅一边说一边点头,对义兄杨思勖的看法很是赞同。
“咱们这位杨大将军确实在战事上甚有天分,大器晚成还手不释卷,很好。”夸奖完杨思勖,李隆基继续思考起张守珪来。他不喜欢被算计,特别是被臣子算计,“张将军嘛,他以为我会酌情处理,我便一定会了?一个初出茅庐的胡将而已,杀便杀了。我大唐开国以来,海纳百川,对唐人、胡人乃至各国遣唐使皆一视同仁,他们也愿意在我朝为官为将,死了一个,还怕找不出几个更好的将领出来?”
这一点李隆基所言不差。早在开元年间,位于大唐东方隔海相望的日本,就曾数度派遣唐使入唐,其中那位被李隆基赐名“晁衡”的,还入了国子监学习,出师之后便进士及第,从此入朝为官。此时,他已是门下省左补阙。
这还只是文官中的一例,而大唐的将领中,也不乏骁勇善战的胡人。比如哥舒家族,从前是西突厥的别部,早年降服大唐之后,便世代居于大唐西北,为君主镇守一方。数年以后,这个家族还会出现一位唤为“哥舒翰”的名将,与高丽人出身的大唐名将高仙芝遥相辉映。
在李隆基看来,所谓大国盛世,便该如此。无论是周边部落也好,附属国也罢,他们既然来了大唐的土地上生活,便都是大唐子民。他们若肯为大唐效忠,他便没什么不敢用的。他自信于大唐,也自信于自己的魅力与能力,他愿意以最宽大的胸怀,去招揽一切可用之才。
话虽没错,可李隆基的意思却让萧江沅有些哭笑不得。当然李隆基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早已习惯:“大家这便是在与臣子闹别扭了,因私废公可非明君所为,大家三思。”
“你放心,总归是要等我见到那人之后,再做决定。若真是人才,张将军对我耍心眼这件事,我也可以既往不咎。”
又过了几日,张守珪及平卢讨击使,便随常参官们觐见李隆基。
“臣张守珪叩见圣人,圣人万岁!”余光见自己领来的这位败军之将竟然愣了神,俨然忘了行君臣之礼,张守珪连忙伸腿,朝着他的膝窝便是一踢——竟还没踢动他。
李隆基:“???”
萧江沅:“……”
众臣:“……”
怪只怪此人实在是太胖了,这还是因为行军而减了不少份量之后,张守珪不觉有些头疼,怒视过去——老子领你来见天子,是让你活命的,不是让你送命的,还不赶紧给老子跪下!
好在这胡将因张守珪一踢便醒过神来,慌忙向李隆基行礼。只是他本就痴肥,背后又捆绑着他的双手和荆条,动作起来甚是艰难,跪下时更重心不稳,磕头的同时竟直接匍匐到了地上!
即便如此,也没耽误他嚷嚷一般地大声向李隆基问好:“罪臣安禄山,叩见皇帝陛下,祝皇帝陛下江山永固,长乐无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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