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宫有一高楼,名为‘降圣阁’,自阁楼上朝下看去,刚好可以看到右相宅中的院子,只是距离远了些。右相如今虽尚能视物,却有些看不清楚,大家到时可手持红绸,登楼挥舞,臣会让右相在院中等待,见到红绸,便是见到大家。”
见萧江沅竟主动退了一步,李隆基一边同意,一边扫了边令诚一眼:“你如此惦念我的身体,该赏,但你当面顶撞将军,亦该罚。我赐你一百匹绢,待你领完二十杖责之后,将军会派人把赏赐送到你那里。”
边令诚立即谢恩,退下领罚。
萧江沅有些怔然,便见李隆基挑眉笑道:
“你莫不是也老了,竟要我来帮你立威?”
“让大家见笑了,臣会处理好此事,大家放心。”萧江沅说着便与李隆基把见面的时辰定在了当天未时,然后便亲自去了李林甫的宅邸,通知李林甫。
听完萧江沅所言,李岫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李林甫则淡定得多,只在最初微微愣了一下。见萧江沅定定地看着自己,眸光似潋滟水波般浅浅涌着,李林甫忽地一笑,竟是难得的温柔。他颔首道:“好。”
萧江沅却觉得心头一堵:“我……”
“无妨。”李林甫悠悠一叹,“我知道,你一定是尽力了。”
就算李隆基肯来,也会有很多人拦着吧,比如太子,比如杨家人,比如朝堂中那些与他有过仇怨的庸碌之辈。
意料之中。
尚有半个时辰才到未时,李林甫就命奴仆们把他抬到了院中。他面向降圣阁遥遥望着,直到上面出现了引路的宦官,才忙让李岫扶他站起。
萧江沅扶着李林甫另外一边。看李隆基一袭天子赭黄服色出现在降圣阁,手中拿着红绸,她一时百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李隆基不仅自己手持红绸,还让一众宫人宦官也拿着,随着他一起舞动。隐约可以听见他的声音远远传来:“十郎……”
可没过多久,李隆基就转身离开了,只留下宫人宦官依然在挥舞着那一抹红色。
红绸随风飞舞连成一片,似夕照时天边的烟霞,猩红得刺目,又灿烈如火。
任是熏天的火焰,也终会有熄灭那一天。
李林甫在李隆基转身的那一刻,便抖开了萧江沅和李岫的搀扶,独自一人颤巍巍地行了稽首大礼。当他起身的时候,已然看不见那位他仰望了一生的君主了,他却仍定定地凝望着那些红绸,仿佛伸出手,就能碰触得到。
自这一日过后,李林甫病势愈发沉重,杨国忠却得到了李隆基宣他回京的诏令。
萧江沅得了李隆基的准许,搬到了李林甫这里居住,见李林甫日日醒时少睡时多,便知他是真的活不了多久了。
可忽有一日,他醒得甚早,还让李岫取来他的紫袍,为他穿戴整齐。萧江沅疑问他为何如此,却听他笑道:
“今日,当有贵人来。”
没过多久,便有管家送来一份拜帖,竟是杨国忠登门。
李林甫立即命人将杨国忠请了进来。
杨国忠见到李林甫宅院之荒凉,心中尚有几分得意,可一见到李林甫此刻模样,他就惊异得说不出话来了,连礼都一时忘了行。
——这还是那个叱咤风云傲视百官的李林甫?
便听有人轻咳了一声,杨国忠转眸望去,才发现萧江沅竟然也在这里。
萧江沅在此,便说明圣人也是惦念着李林甫的,杨国忠再不敢托大,规规矩矩地朝李林甫行了一礼,却见李林甫挥手免了,笑道:
“哥奴既死,公必为相。以后诸事,便都托付于杨公了。”
李岫忍不住啜泣了一声。他的父亲要强了一辈子,临终却发出了这样软弱的哀鸣。他的父亲就算认输,又怎能是对杨国忠这厮,还不都是为了他们这些无能的子女?父亲凌驾于官场之时,他们成为不了有用的助力,临了却还需要父亲的保护,当真不孝至极。
杨国忠也没想到,李林甫竟会有向自己低头的这一天,还妄图仅凭一言,就让他放过其家人。这分明就是在求饶,杨国忠却没有因此而获得想象中的畅快淋漓,反而觉得心头被什么压了上去,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他是临时起意登门拜访的。来此之前,他曾猜想李林甫是否装病,可看这模样,分明就是油尽灯枯了。
李林甫已经对他再无威胁,他为什么还会有这种似压抑似恐惧的感觉?
他没有多留,随便寒暄几句就告辞了,脚步极快,仿佛逃离。
萧江沅亲自送杨国忠到了门口。见他回身抬首,深深地望了一眼牌匾上的“李宅”二字,她犹豫了下,终是开口道:“他是把这大唐和圣人,都托付给杨大夫了。”
杨国忠轻笑了一声:“何需他来托付?”
这一切,分明都是他自己竭尽全力争取来的。
萧江沅一眼便看穿了杨国忠的心思:“杨大夫以为,当了宰相,便赢了么?”
杨国忠收回目光,第一次直视着萧江沅,微微一笑:“不然呢?”
熟悉的俊秀眉眼和阴邪笑意让萧江沅有些恍惚。她垂下眼帘,浅笑依然:“看在与杨大夫先人有旧的份上,萧某有几个忠告:相位更迭,周而复始,右相的今日,便是杨大夫的明日。杨大夫或许现在还不相信,但萧某想很快,杨大夫就能明白了。给别人留条后路,也是为自己预留退路,杨家烈火烹油,万事不要太绝。”
听到萧江沅说到与张氏兄弟“有旧”,杨国忠的神情甚是玩味:“萧将军……这是在为右相的家人求情?”
萧江沅腰背挺直地向杨国忠行了一礼:“萧某在此,提前恭贺右相新官上任,愿右相利国利君,善始善终。”
送走了杨国忠,萧江沅才发现在李林甫家宅外头,停了一辆眼熟的马车。似是听到外头没了声音,马车里的人才缓缓走出,竟是濯缨。
萧江沅并没有让濯缨跟到骊山来,也不许他再肆意过来了,而濯缨是听话的,那便是……
“你让他来这儿做什么?”回到卧房,萧江沅问李林甫。
“我曾说过,我在一日,大唐便安定一日,但我快死了。”李林甫笑得有些无奈,“或许昔年应该听张子寿的话,杀了那安禄山,如今只怕是来不及了。安禄山的胃口被喂大了,其野心比杨国忠更甚,只凭杨国忠可镇不住他。但我想,他对圣人多少有几分真心,在圣人有生之年,他倒不会如何,日后可就说不准了。”
“你是说,安禄山有反意?”萧江沅从没往这方面想过。在她看来,造反也是要看时机的,更要师出有名,那些成功了的,无不是在暴君昏君横行的乱世,而天下承平日久,中原年轻的两代甚至根本不知战争长什么模样,对战争的抵触更是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形之下,若有人还敢造反,要么是野心太膨胀了,要么就是像之前的邢縡和王銲一样,愚蠢到丧心病狂。
她此前只是不大喜欢安禄山,又觉得安禄山执掌三镇兵马,手中权柄过重,恐威胁皇权罢了,但见其向来对李隆基万分崇敬,也就不说什么了。但仔细想想,安禄山确实不是一般人,也绝不是个傻子,更非中原汉人,脑子里或许没有那些条条框框,且连张九龄和李林甫都这样说,萧江沅便不能不信了。
见李林甫点头,萧江沅愈发觉得奇怪:“这与濯缨有什么关系?”
李林甫让李岫等人都出去,只留下萧江沅和濯缨,道:“我想最后劝你一次,放弃圣人,是继续养着男宠也好,或是干脆嫁给他也罢,离开长安,归隐山林,去过一段松快又舒心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可能不会长久了。”
见濯缨也是一脸意外,却只看着自己不说话,萧江沅默了默,道:“我若不答应,你该不会把我和他丢到马车里,直接送走吧?”
“……我确实有过这种想法。”
“我不会走的。”萧江沅淡淡一笑,语气却异常坚定,“只要他没有放弃权力和皇位,他于我而言就还是他,我便不会放弃。我追随了他四十年,已经放不下他了。”
“我竟不知,你也会这样犯傻。”
“智者千虑尚必有一失,我聪明一世,犯傻一次也并不奇怪。”
“你与年轻时真是没什么两样,可我却已发须斑白,病入膏肓了……”
“怎么会呢?就算白发藏在了幞头里,可这脸上的皱纹却做不得假。”
“是么……可我怎么看,你都和从前一样啊……”
“哥奴把眼睛睁大些,再好好看看?”
“阿沅……”
“……我在。”
“……珍重……”
“……我听见了。”
天宝十一载,十一月十二日,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左仆射兼右相、朔方节度使、晋国公李林甫,病逝于骊山私邸。
李林甫一死,太子、安禄山和杨国忠,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但争斗从未停歇,且愈演愈烈。
十一月十七日,杨国忠拜为右相兼文部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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