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顿时身子一僵,忙深呼吸,将酸意驱散,然后冷哼一声,像没听见一样,故作了然地继续摆弄起来。
萧江沅是实在看不下去了,苦笑道:“书架自左往右,乃开元四年至开元七年的重要奏疏、制敕副本和大家喜欢的文章。臣每年都会将书架重新整理一次,让这书架上的卷宗,都是至今近四年的内容,而之前的则会收入紫宸殿书库。像一般的问安奏疏,大家批阅过后,大部分会发回朝臣手中,而有一部分,因大家尤为喜欢其行文或书法,也留在了紫宸殿书库。御案旁堆的那一座小山,往往放置的都是本年的重要奏疏,而御案之上放着的,往往是近三日的奏疏。”
这些李隆基都知道了。早些时候,他见萧江沅能极快地找到张嘉贞的奏疏,来提醒他拜相的真正人选,他便想着摆脱她,让边令诚从她那里,问来了书架及御案的摆放规律。他本以为边令诚知道以后便可以做到,却没想到他胆子太小,想着与其做了出错,倒不如不做,才导致了如今的这般杂乱无章。
——她是以为他记性那么不好,才几个月就忘了?
李隆基轻咳一声,没有回头:“我知道。”
萧江沅又轻叹了一声,走到李隆基身边:“大家到底想找什么?”
李隆基觉得自己抱着一堆奏疏的样子十分丢脸,便当即将怀里的奏疏全都丢在了地上,转而坐回到御案之后:“近二十年出将入相者的述职奏疏。”
“大家想从中择选出新的相公?”萧江沅说着便开始了整理。眼下各年的卷轴都混合在了一起,她也颇觉头痛,却只好耐心地先分起类来。
见萧江沅坐在自己身边,低着头认真整理的样子,李隆基竟真的觉得情绪平复了许多:“……是啊。”
萧江沅又道:“近二十年,大家不怕择选到了之后,发现那位相公早已作古了?”
李隆基道:“那有什么办法?我若缩小范围,只找近十年的,最近八年的便要抛除在外,而最早的那是中宗皇帝在位的时候,不说斜封官盛行,好宰相难找,就算有,为着韦庶人之故,也死得差不多了吧。”
萧江沅怔了怔,道:“那倒也是。”
殿内顿时无话。静默许久,见萧江沅已将众卷轴分好类别,便要开始往书架上搬,离开了自己身边,李隆基忙开口道:“哎……”
萧江沅转头看他:“大家有何吩咐?”
那浅笑,那语气,好像她从来都没离开过一样。李隆基不由移开了视线,低声道:“你才多大力气,等你一人侍弄完,我明早也找不到我想要的那些。”说完,他便从地上搬起了一摞奏疏,“这是开元几年的?”
“开元四年。”萧江沅刚说完,就见李隆基走向了书架的最左边。他的背影高挑而笔直,充满着让人安心的力量。萧江沅定定地望着,许久才回过神来。
——不是才刚说完,近八年的不要么,他要找的本来便不是在这里就能找到的,却还是那样说,许是想不到其他借口了吧。
萧江沅抿唇一笑,便干脆把剩下的奏疏往哪里摆放,一一告诉给了李隆基,然后自己转身便要走。李隆基一看,当即把萧江沅叫住:“我好心帮你,你竟顺势把一切都安排给我,还有没有点君臣主仆之分了?”
萧江沅无辜地道:“臣要节省时间,赶紧去书库把大家需要的奏疏都找出来啊。”
这理由还算说得过去,李隆基却还是不服:“那你也不能……你可以把阿诚叫进来帮我。”
萧江沅颔首退下,不一会儿,边令诚就弓着身子快步走了进来。李隆基当即把手中的奏疏全放下,按照萧江沅刚才说的,尽数指使边令诚去干了,导致边令诚又挨了几顿骂。
不过一个时辰,御案周围的一切便都整理完了,萧江沅也抱着十数卷奏疏回到了这里。李隆基当即冲边令诚道:“还不快去接过来!”
边令诚忙奔到萧江沅面前,接过奏疏回到李隆基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奏疏放到了御案上,再一一摆放在李隆基眼前。
萧江沅抱进来的时候,李隆基只觉得太多太沉,可铺在御案上一看,怎的才十数卷?李隆基来来回回数了两遍,问道:“就这些?”
萧江沅道:“臣找遍了自开元元年开始,一直到二十年前的所有出将入相者的奏疏,一人只取了一卷,再抛除已经去世的,便只剩了这些。”
李隆基先摆手让边令诚退下,才沉沉叹了一声。他本还希望从中择选出更合适的宰相人选,可选择这样有限,这叫他如何是好?
见李隆基半晌无话,只肃容地一个接一个翻看奏疏,萧江沅能明白他的忧虑,便道:“大家为何一定要从过去的人才中找,难道如今朝中无人么?”
李隆基道:“那倒不是,只不过有些还太过年轻了,一旦任用,反倒容易出岔子。”
“比如?”
“司勋员外郎张子寿。他那样好看的模样、那么脱俗的风姿、又那般出众的文采,可谓是一个完美的宰相人选,只可惜历练不足,威望也不大够。”提起张九龄,李隆基立即便想到了另外一个人,恰好这时,他在面前的奏疏中也发现了那人的名字。他俊眉一扬,立即拿起那卷奏疏,看了许久,终于又露出了笑容。
其他的奏疏,李隆基都命人拿回原处了,唯独留下这一卷,放在御案上他最触手可及的地方。
见自己今夜都忙得差不多了,萧江沅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李隆基甚是意外,刚要问及,就见萧江沅冲他跪拜俯首,竟突兀地行了个大礼。
“你这是……”
“恳请大家,让臣回来吧。”
这一拜,大大地满足了李隆基的虚荣心。
他原本已经动了这样的心思,打算向无情的现实做出暂时的妥协,只因较真和不甘,才一直别扭到现在。既然萧江沅主动开口了,他没什么不能答应的,只不过……
“是你求我让你回来的,可不是我请你回来的。”
萧江沅忍俊不禁:“是。”
次日,萧江沅向王皇后正式告了别,就回到了李隆基身边。自这一日开始,紫宸殿又恢复了久违的一团和气。
张嘉贞如愿以偿地见识到了萧江沅的作用,这一日退朝之后,他还特意跟亲送出殿的萧江沅问了个好。有张嘉贞为例,其他常参官也跟萧江沅愈发客气起来,萧江沅再不复从前一般谦逊婉拒,而是颔首接受再予以还礼。
只有源乾曜发现了萧江沅这处不同,虽是最后一个,他却仍是跟上了其他人的脚步,对萧江沅更敬重了几分,却见萧江沅扶住了自己的手,轻声道了一句:“不敢当。”
这声音太轻,其他人都没有听到,源乾曜因萧江沅相待的这份独特,不觉多了几分底气。
萧江沅则趁机仔细看了一眼源乾曜的容貌,暗暗点了点头——她之前问过李隆基,开元这八年,别的宰相都只用了一次,唯独这源乾曜二度起用,究竟是何原因,当时她家阿郎只反问了她一句:“你不觉得源相公长得很像一个人?”
萧江沅今日仔细看了,才发觉源乾曜着实有几分形似萧志忠——那是当年效忠于太平公主的宰相,也是姿容俊秀风度非凡。她家阿郎竟还惦念着,甚至因此对源乾曜爱屋及乌,丝毫不为太平公主之故而有嫌隙,也算是胸襟开阔了。
他要是能对她也这般胸襟开阔便好了。
待她回到紫宸殿,李隆基竟又开始看昨夜那封选定的奏疏了。她走到李隆基身边,微一低头便可见此奏疏的落款——张说?
改元开元之前,她家阿郎不是便把他罢相,贬去地方么?八年了,张说如今已是继张嘉贞之后,下一任并州长史和第二任天兵军大使,难道仅因要发展文治,就要将他起复?
想必她家阿郎还没有确定内心的想法,不然就不会总看这奏疏,而是直接下达制书了。亦或许,她家阿郎还在等,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
这人选很快就出现了。
自大唐开国以来,有两个严峻的问题始终存在,且愈演愈烈,那便是人口虚假与财政吃紧。财政吃紧又大都源于人口虚假,所以在李隆基看来,解决了人口问题,财政问题便会迎刃而解。
前隨大业五年时,有八百九十多万户人家,人口约四千六百余万。而直到中宗皇帝神龙元年为止,大唐共有六百一十五万户,总计三千七百一十四万多人。人口都少在哪里了?这其中固然有大唐开国时期的战乱所导致的死亡,但毕竟经历了近百年的休养生息,李隆基认为,就算眼下的国力仍是没办法赶上大业五年时期的,那少了的九百多万人,也不可能都是死了的或者没出生的。
更何况,户口统计有误这种事,前隨便有了,他们虽也大肆整顿过,可后来改朝换代,管辖一松,百姓们就又不老实了。大部分百姓是为了逃避兵役、徭役和赋税,有的在户籍造假上下功夫,比如把年龄改大或者改小,甚至直接把男改为女,有的就更干脆了,举家逃亡,成为逃户乃至黑户。
而在大唐有一条规定,若有逃户,其邻居们将承担其遗留下来的所有兵役、徭役和赋税,邻居们无法担负,最终也会选择逃亡。再加上大唐初制百姓人均有田,之前许多天灾致使百姓或卖地成为佃户,或抛荒成为逃户。而大唐是根据土地来确认人口,再根据人口来进行兵役和徭役的实施,同时收取相应的赋税的。眼下这种现象已经遍布了全国,国家财政怎能不吃紧?
李隆基立志要缔造真正的大唐盛世,对自己也有着同样严格的要求。他希望自己能比之前的每一任皇帝做得都要好,那么这种前辈们无法或没有精力解决的问题,他就一定要在他在位时解决。
李隆基在朝会上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朝臣无人敢答。还是散朝及廊下赐食之后,李隆基回到紫宸殿不久,才见源乾曜领了一个眉眼有几分胡风的青衫郎君来到自己面前。
李隆基认得此人,他是正八品的监察御史,刚刚还在廊下监察官员用餐是否合乎规矩呢。
他叫宇文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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