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江沅没有回答,半晌才轻轻道:“你想离开长安?”
濯缨收紧手臂,贴近萧江沅的耳畔:“但将军不想……”
萧江沅睁开眼,将濯缨推离:“我是我,你是你。”
屋内烛火皆熄,清凉的月色透过窗帘,更朦胧了几分,濯缨的目光却分外明亮:“……我听你的。”
“那我便命你,带上你能带上的所有财物,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户籍的事,我已经帮你办好了,就在那桌上的盒子里。”
濯缨缓缓坐直,神情刚好隐在阴影里:“这户籍一事,将军不是……”
“天宝元年的时候,也不过是有点麻烦,这都天宝十二载了。”
“……将军是厌倦濯缨了?”濯缨的声音忽然微微一沉。
萧江沅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厌倦?倒还没有,只是她觉得,既然他想离开长安,她实在没什么理由拦着他不放罢了。
“既不是,将军为什么要赶濯缨走?”不等萧江沅否认,濯缨的语气已经软了下来,“哦,不对,将军是让濯缨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濯缨缓缓靠近萧江沅,温柔的笑意在如水的月光中逐渐显现:“我想来这里。”
既然濯缨这么坚持,萧江沅也不好拒绝:“反正你现在已经恢复了良籍,以后若是改变主意了,想走便能走。”
濯缨穿衣下榻,拿起崭新的户籍,打开一看:“将军弄错了。”
“哪里弄错了?”
“我说过,‘濯缨’是字。”
“可你籍贯上就是那么登记的。”
“沈清。”
“什么?”
濯缨低下头,手指描摹着良籍上的暗纹,声如玉击:“沈清,字濯缨。”
“……鸦奴。”萧江沅忽然想起了这个许久没人唤起的名字,一时有些感慨。
“是丫头的‘丫’?”
“……乌鸦的‘鸦’。”
“是将军的小名?”濯缨坐回到卧榻边。
“是曾经用过的名字,后来有人给了我新的名字,又有人赐了我姓氏。”
那一日的许多事,萧江沅都能隐约记起。那时则天皇后尚在皇位,而她才刚来到则天皇后身边侍奉两个月。也不知是因为上官婉儿的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则天皇后总是喜欢逗弄她。她不知道一直没什么反应的自己,是如何入了张昌宗的眼,竟被他认为是则天皇后的新宠。就在那日她收拾则天皇后妆匣的时候,便突然被张昌宗带走,堵在了她的屋子里。
当时她不过是个青衣的小宦官,尚只能睡通铺。只是张氏兄弟不许则天皇后身边有太多宦官侍奉,而多让宫人陪伴,她才能一个人占了一整间房。
屋子里只有她和张昌宗两个人,可她一点都不怕,一直淡淡地学着上官婉儿长袖善舞。她知道张昌宗平日里眼高于顶,向来懒得在下人身上费精神,以为把道理讲清楚,张昌宗就会放过她,却不想张昌宗很多时候就不是个讲理的人。
张昌宗很快就听烦了,竟直接把她推倒在卧榻上,伸手去拉她的衣裳:“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伺候圣人的!”
彼时萧江沅尚不大懂男女之别,只凭上官婉儿讲过的,知道自己是女扮男装,脱了衣服会现出原形,便伸手去拦。张昌宗只道她是宦官之故,以此为耻,便下手更重了些。萧江沅本就年纪还小,力气更是敌不过男子,哪怕是弱不禁风的张昌宗。
张昌宗很快就惊呆了:“你……是女子?”
既是女子,就不是他的情敌了。他立刻松开了萧江沅,眼睛看向了别处,双颊还有些红:“……我之前不知道,你又没说过……这事圣人可知晓?”
衣服都被张昌宗扔得好远,萧江沅只能用被子裹住自己:“六郎以为呢?”
宫里人都按照其家族排行,称张昌宗为“六郎”,张易之则为“五郎”。
张昌宗能怎么以为,自然是默认则天皇后知道了:“今日之事,你不许说出去。你若听我的,以后除了上官才人,还有我给你撑腰,你若不听……我便将你交给我阿兄!”
见萧江沅显然没被震慑住,神情还有些茫然,张昌宗连耳尖都红了,轻咳道:“看来你还不知道我阿兄的厉害……”
想了想,张昌宗忽然走近萧江沅:“只要你把今日之事瞒住了,我也帮你瞒着,不然你这事要是让我阿兄知道了……”
“让我知道了如何?”张易之忽然推门走了进来,“圣人半日寻你不见,都要着急了……”
张易之的目光随即落在了萧江沅身上。他有着与张昌宗相似的容颜,不同之处在于,张昌宗的模样俊秀且干净,更像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而他则眉眼狭长,自有一股阴邪与狡黠,显然是浸世已久。
彼时,萧江沅对于男子容貌之美丑,并无太清晰的概念,只觉得张昌宗还算简单,张易之却很是难缠。
张易之凝视了萧江沅一会儿,忽然笑道:“六郎快去陪着圣人吧,她交给我了。”
张昌宗对兄长的反应虽不意外,却莫名有些不忍:“圣人身边那么多宫人,还有上官才人,阿兄还不够么?这个……还没长开呢。”
“若六郎也瞧上了,为兄便让给你。”
“不不不,我心里只有圣人!”张昌宗忙摆手道,“只是……”
张易之直接将张昌宗推了出去,然后锁上房门。他一步步走到塌边,勾着唇角轻蔑地笑着:“若不如此,你们这些看似高贵的女子,如何肯死心塌地为我办事呢,对吧,鸦奴?”
萧江沅没有听懂他们兄弟之间的对话,只感到逐渐逼近的张易之似是带着一股未知的危险。她缓缓地挪到枕边,却忽然被张易之拉住了脚腕,身体随即滑出了被子,被拖到衣冠楚楚的张易之身前,很快便觉一痛。
她立即伸直胳膊,探手到枕下,抓出了一支莲花银簪,朝着张易之裸露着的脖颈便是一刺。
早在张昌宗找上她的时候,她便觉来者不善,从则天皇后的妆匣里随手拿了支莲花银簪,藏在了袖中。在张昌宗扯她衣服的时候,为防被发现,她便趁张昌宗不注意,把银簪藏在了触手可及的枕下,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张易之立即起身退开,还是被划伤了一道。他探手过去,竟摸到了血。这实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让他忍不住怒极反笑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温婉的女声:“五郎,开门。”
见萧江沅已用被子掩住身体,双手紧握着莲花银簪,簪尖冲着自己,张易之顿时没了兴致。他整了整衣裳,刚一打开房门,便见上官婉儿直奔到萧江沅身前。
看到卧榻上有血,却不知是萧江沅的还是张易之的,上官婉儿一时眉心微蹙。
张易之打量了一下上官婉儿的背影,轻笑道:“自从你额头上多了块疤,就再也不与我亲近了。”
“托了五郎的福,婉儿可以专心为圣人做事了。”上官婉儿转身面向张易之,款款万福,“圣人在寻六郎的时候,分明也找了这孩子,若是知道了这孩子被五郎在此处……不知会如何呢?”
张易之不以为然:“当初圣人发现你与我苟且的时候,是如何处置的?况且她既假扮了宦官,此事若闹将出去,可就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女子了,就连圣人……”
“圣人一早就知道。”上官婉儿浅浅一笑,“让她做宦官,本就是圣人的意思,说是想看看婉儿教出来的人若是换了种活法,是否会有所不同。所以圣人会压下此事,却不是因为你。五郎还是好自为之吧。”
张易之的神色这才有了些许的变化。
等武曌到来的时候,萧江沅已经睡了。
武曌坐到卧榻边:“检查过了,如何?”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来晚了一步……还好只是一步。”
“所以当初,不是你主动找上了张易之,而是他……”
“圣人身边的宫人,都被他染指过,只是当初圣人罚了臣一块疤,却不曾对他如何,其他宫人看了,便更不敢告知圣人了。张五郎借此威吓宫人们替他办事,监视圣人的一举一动,同时堵塞圣人的言路。不论是否自愿,圣人又有一个月没见到朝臣了,长此以往,恐有不利。”
“不过是两个男宠,还能翻天覆地不成?我既已立了李家的太子,还能有什么不利?”不等上官婉儿开口,武曌拿起了萧江沅枕边的莲花银簪,“她就是拿这个伤了张易之?”
见武曌不欲再提,上官婉儿只得叹了口气:“……是。”
武曌瞧着萧江沅安静的睡颜,意外地笑了起来:“倒让我想起了狮子聰。她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也好,让她以后一直做宦官,永远也不要做回女人。”
见上官婉儿为萧江沅掖了掖被子,武曌瞧着有趣:“你不要摆出这幅样子来,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心疼她似的。你不是为她取好了名字,叫‘江沅’么,我便赐她一个姓,便姓‘萧’好了。”
“小月肖,还是……”
“兰陵萧。”
“……这是为何?”
向来天子赐姓,都是赐国姓,武曌曾经还为太平公主赐了武姓。
“因为……王江沅不好听啊。”武曌说着,将莲花银簪插入了萧江沅的发间。
王氏、萧氏乃是昔年天皇废后和废淑妃的姓氏,武曌改其为蟒氏和枭氏,可见曾几何时有多厌恨,如今却心平气和地提起了,这对于上官婉儿来说,可不是个好兆头。
自那以后,萧江沅的青袍就变成了一身肥大了许多的浅绯袍,武曌则疏远了张易之。半年以后,神龙政/变,张氏兄弟被杀,武曌被逼退位。
此事早已在萧江沅心中尘封起来,若非遇见了杨国忠,她都快想不起来了。她既没告诉李隆基,也没有对濯缨讲起。
她尽快地为濯缨重新做好了一份良民的户籍,并交到了他手里。
“将军……”濯缨的语气甚是无奈。
萧江沅则道:“我最近会很忙,今年可能回不来几次了,你若是想走,给我留封信就行。”
说完不等濯缨回应,她便启程返回了兴庆宫。
杨国忠新官上任的第二把火,便烧到了安禄山头上。
上奏李隆基说安禄山有反心之人,萧江沅怎么都没想到会是杨国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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