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又如何?我纵观史书,还未曾个见过老好人一般的天子。人尚且无完人,事又如何都能如愿?惠文昭容长袖善舞,我八面玲珑,不也无法面面俱到?阿郎身为皇帝,在皇权和情义之间选择前者,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凉薄之名若只是事实,阿郎又有什么不能面对的呢?”
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李隆基纠结的心绪一下子解开了不少,当即发觉,萧江沅唤自己的是“阿郎”,自称也从“臣”变成了“我”,这是她换了个身份,在跟他谈心呢。
这样一想,心头便甜了几分,郁闷和不快的心情也随之去了大半。待自己换完寝衣,他便让众宫人内侍都退下休息,只留下萧江沅一个。他凑到萧江沅身前,蹲下来抬头看着她笑。
萧江沅愣了愣,便将矮案上的安神茶端起来,给李隆基递过去。见他看也不看,也不伸手去接,她垂眸想了想,问道:“大家这是想到了如何处置刘钟二人?”
李隆基笑容一僵:“此事不急,明日再想。”
“那大家是……”
“唤我‘三郎’。”
此时已近三月,春意初发,暖意渐生。李隆基年轻热血,嫌殿中憋闷,便总是开窗而眠,又嫌烛光晃眼,点太多也是浪费,便往往只留榻前和矮案上两盏。殿内本因此而晦暗不明,却忽然似有云散,月色随即倾泻进来,在鹅黄色的纱帘间交织,温柔又朦胧,更添几分幽静与安宁。
月华让李隆基青白的寝衣泛起雪光,烛火映着他朗然的笑容闪闪发亮。他的语气从未这般温柔,他的声音何曾如此清澈?
他们私下,总是充斥着彼此的骄傲和锋芒,谁也不肯退让,看似相安无事,实则矛盾重重。他们的关系可谓至亲至近,实则从未好好地倾听和了解彼此的内心。他们的话题,常常被许多的正事所占据,能这样静下来的时候都极少。
此时此刻,便显得那么陌生和难得。
萧江沅却仍是道:“大家,这于礼不合。”
李隆基双眼微眯:“天子之令,竟敢不尊?”
“……阿郎到底想做什么?”
“我就是想问问,既然你喜欢身为皇帝的我,还喜欢在政事中博弈的我,那么眼前这个空讲情面、凉薄又有点虚伪的我,你是不是……也喜欢?”问到最后,李隆基竟有几分少年般难以自持的忐忑。
萧江沅想都不想,坦白又直接:“是。”
“哦。”李隆基这下开心了,起身坐回到榻上,只觉鼻前微痒,忍不住用手背去轻蹭,嗓子也微痒,时不时想轻咳,耳朵竟觉得热热的。
也罢,不唤便先不唤吧。他心下刚悠悠一叹,便听萧江沅接着道:
“但……我还是希望,阿郎能在力所能及之处,对功臣多些宽恕——阿郎要等明日姚相公到了之后,再商议如何处置刘钟二人,怕是……动了杀心吧?”
姚崇与功臣摆明了对立,功臣犯下大错,让姚崇来建议如何处置,结果可想而知。
“今晚能不能不谈这个?”李隆基觉得有些可惜,就不能让这种美好的感觉多留一会儿么?
“好。那我便问一个,有关我自己的问题。”
“你问。”
“若有一日,我也犯下大错,阿郎……会赐死我么?”
“你在胡说些什么?!”李隆基刷地站了起来,怒容冲散了他脸上所有的笑意。
萧江沅也起身,走到李隆基面前,把安神茶端给他,浅笑温和地道:“你我份属君臣,我的命,自是握在你的手里。我只是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而已。”
李隆基当然知道萧江沅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意思,正因如此,他才那么生气。他气的不是萧江沅,而是他自己。
他会因为刘幽求和钟绍京说他凉薄等不好听的话而大怒,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并不是那样的人。他自问自己好相处也重情义,若非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也不想对功臣那般绝情,毕竟他们相识于微时,情谊真挚,他们相助于他,本也始于情义。
如今他却不被理解,若只是朝堂上宰相更迭这等大事不理解也就罢了,以大多数功臣的能力,想不到那么深远。但他们又是与亲王过从甚密,又是一边私会一边抒发对天子的不满,其瓜田李下之嫌,其大不敬之罪,他们不会不知。
既已明知故犯,他为什么不能惩罚他们?
若他真能狠心如汉高祖刘邦,这凉薄之名,他便认了又如何?
见李隆基迟迟不言,萧江沅便不再追问,让李隆基把安神茶喝了,道:“阿郎累了,早些睡吧。”
李隆基这次倒乖得很,一杯茶一滴都不落下:“你……不要胡思乱想,且不说你肯定不会像他们那样犯下什么无可挽回的大错,即便犯了,我又怎么……”
“所以律法与情理,还是可以兼顾的,只是需要有权力作为依托,像阿郎这种的,便是任何律法都限制不了?”
“此事的道理深着呢,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的。谁说律法不会限制我,它限制我的地方多着呢。”见萧江沅拐着弯地想劝自己,李隆基任性的脾气便上来了。他径自上塌,不用萧江沅动手,自己盖上了被子。本是平躺,见萧江沅怔怔地站在原地,面对自己久久不动,他便转身背向了她。
半晌,才听得萧江沅迈步的声音,李隆基细想了想,终是长叹一声:“我……总不轻易负人便是。”
次日姚崇到来议事之时,李隆基本想把此事压下不提,但奈何刘钟二人已经收押,宰相不可能不知,即便李隆基没提,姚崇也会提。想了想,李隆基认为与其等着姚崇提,不如自己主动一点,还能把事情说得缓和轻微一点。
却不想自己说完之后,姚崇不露一丝权诈之色,也不说这二人如何如何可恨当治以重罪之类的话,反而意味深长一笑,悠悠地道:
“圣人所言与老臣所知的,好像不太一样。”
李隆基心里“咯噔”一下:“姚公……已去查问过了?”
姚崇颔首:“听闻圣人亲自下令收押两人,老臣觉得新奇,便去看看热闹。他们对圣人不满,乃是不忠,将此等言辞脱口而出,便是大不敬。即便自持有功任意妄为之过不算,说了不少老臣的坏话也不算,真的按照律法来,大不敬属十恶不赦之一,那是连绞刑都不必,直接斩首的罪行啊,怎的今日听圣人说来,竟是如此轻飘飘,好像连杖责都不用,直接便能放了?”
既然姚崇都清楚了,李隆基就没必要装傻充愣了,只得直接问道:“那姚公看,该如何处置他们才好?”
只见姚崇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笑意不减反深,悠然拱手道:“刘公与钟将军皆为功臣,乍然屈就闲职,心中不平,有所沮丧,乃是人之常情。他们功业既大,所受圣人之荣宠也深,一朝下狱处以重罪,恐惊朝堂内外,引起更多的同情,使圣人落得个凉薄之名。故而老臣请圣人法外开恩,放了他们吧。”
李隆基本悬着心,怎么都没想到姚崇竟会这样建议。萧江沅显然也很意外,与李隆基对视了一眼,便看姚崇如何解释。
姚崇一眼便知李隆基在惊讶什么,便道:“朝堂之争,无非权位。宰相非能者不能居之,我自认有才有能,胜过他们十倍,若有机会,如何不争上一争?但也仅此而已,无谓置人于死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老臣越过一众功臣入主政事堂,又有圣人撑腰而独断专行,难免遭人不满,他们不过说几句话,很是客气了。老臣与功臣,顶多立场不同,观念不同,却绝非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必事事做绝?”
是啊……李隆基心下暗叹,连姚崇都能如此,自己何不宽仁一些,坦然接受一切呢?若说起初他还是照顾萧江沅的感受,那么此时他便是真心实意想要放过功臣了。
治理国家,尚需法情相融,管理群臣,也得宽严相济。他想缔造盛世,除了整顿吏治,更要实行仁政。无情又不仁的天子和朝廷是走不远的,他既觉得自己并非凉薄之人,那就少做些凉薄之事,不就名副其实了?
最终,李隆基将刘幽求贬为睦州刺史,钟绍京贬为果州刺史。官位虽贬,但他已下令两京和地方官员时有交换,永为定律,如此一来,刘幽求和钟绍京便有归来的机会——若他们仍觉得不满,那他也没别的办法,只好随他们去了。
李隆基这个决定,姚崇觉得十分合适,君臣一拍即合,此事便过去了。话题紧接着转到了大唐每年五月都会举行的选官之上。
这时,魏知古到了。他现在是门下侍中,乃是门下省的一把手,与姚崇这个中书令一样,都属首席宰相。他此时前来,是要与李隆基说一说突厥屡犯边境一事,不想姚崇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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