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太子这边,她便打定主意,不再施以援手了。
萧江沅自是拿得起放得下,说不帮便不帮,因为她即便忠于大唐,也是因为她忠于李隆基,可那些忠于国家优先于君主的朝臣便不一样了。
在他们看来,李隆基就算是君主,也做不了证人,而太子自从入主东宫二十余年来,确实从无大过,突然废黜必然引起朝堂动荡,尤其会动摇诸皇子的心境,恐有夺嫡之祸。大唐才安稳三十余年,难道又要动乱?
在以张九龄为首的朝臣眼中,太子不过是跟君父有所误会和不睦,这不能作为废太子的理由。若真想要废除太子与二王,须得拿出更有力的证据和更毋庸置疑的罪名才行。
朝堂意见统一,这曾经是李隆基多么盼望的事,如今却让他恨得牙痒痒,而朝臣的执意反对,更是让他气得直接在朝会上拂袖而去。
无论什么事,只要动了刀兵,那便是大事了。而只要是大事,就没有能瞒得住的。
武惠妃实为后宫之主多年,诸多消息更是灵敏,就连李隆基今日朝会冷待朝臣一事,她也不过半个时辰,便知道了清清楚楚。
自从东宫被内飞龙兵团团围住,咸宜公主便入宫小住了起来。进门见阿耶不在,她便摒退左右,凑到了母亲身前,笑道:“真是痛快!”
武惠妃摇头失笑:“切勿喜怒形于色,此事究竟是什么结果,还不得而知呢。”
“依女儿看,连上天都在帮我们,结果如何不是显而易见了?”
“我原本打算,先通过吕娘子让萧将军知道传言是真,再通过萧将军让你阿耶也知道,可那日偏偏那般巧,不仅萧将军亲临,你阿耶也在。这确实是意外之喜,但也正是因此,罪名反倒不好成立了。那些迂腐的朝臣们,只会认为这是你阿耶不喜太子,想要废太子而凭空捏造出来的借口,决计不会答应的。若朝臣一直坚持下去,恐怕你阿耶最终也得妥协,此事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除非……朝臣并非铁板一块,而其中那几个领袖,都是能被影响的。武惠妃说着暗自思虑起来,便听女儿又道:
“阿耶是天子,还是执政多年、威震天下的天子,若是心意已决,单单只是朝臣反对,便让阿耶只能妥协,没有其他办法?”
这番话仿佛一把锋利的斧头,将武惠妃心底久久模糊、不得清楚的一团疑云,瞬间劈开。她霎时心头一亮,恍如大梦初醒。
见母亲一时怔愣,咸宜公主担心道:“阿娘这是怎么了?”
武惠妃忙回过神,笑道:“没什么,阿娘只是觉得,咸宜说得很有道理……”
女儿的这个疑问,早在开元十四年立后失败之时,她便有了,只是她当时不过心有所觉,未曾细想,多年来便逐渐想不起来了。即便今日想起来了,她也有些想不通,甚至本能地不愿深思,仿佛那答案竟是比皇权更危险的东西。
咸宜公主展眉一笑:“现在便只剩下一件事,女儿想请阿娘拿个主意。”
“你说。”
“春香坊……”
武惠妃立即明白了女儿的意思:“你想灭口?”
咸宜公主道:“正是。虽然此事咱们从未露面,任是怎么查都查不到咱们头上来,可女儿总觉得不妥。想来也奇怪,连东宫都被围了,春香坊却什么事都没有,许是阿耶暂时无暇顾及,但若朝臣继续反对,这春香坊恐怕就要过审了。平头百姓如何受得了刑讯,必是知道什么全盘托出,到时候朝臣若抓住了疑点,说此事是有人陷害太子,那么最有嫌疑之人,不就是阿娘了?与其这样,不如干脆……”
武惠妃打断道:“我也曾以为,你阿耶恐要迁怒,事实却非如此,你竟想不到这其中的缘由?”
“阿娘的意思是,阿耶这是故意的?”
“春香坊若是此时出了事,那不正好证明太子一事另有隐情?到时候朝臣顺势把矛头指向我,虽然没有证据,最终也不过不了了之,但太子便必然废不了。至于春香坊本身,他们可是商人,最是精明不过了,纵然下狱也不敢乱说,哪怕是实话。他们就算说了,难道就能证明太子无罪么?只会让自己陷入设计太子的罪行当中,再不能独善其身了,倒不如守口如瓶,最多吃些皮肉之苦,但至少还能保命。”
“但若阿耶是真的把春香坊给忘了呢?”
“那就更没必要做什么了。”武惠妃扶了扶女儿的发髻,笑容浅浅,眸光认真,“总之,不到万不得已,切莫伤人性命。你这念头,只许有这一次。”
见女儿有所不解,似也不大认同,她叹息着低声道:“我虽想成为则天皇后,但我终究不是她。”
见母亲的眸中流露出几许看不懂的神色,似有些自嘲与伤感,咸宜公主忙道:“女儿听话就是了,阿娘不要不开心。女儿马上派人去把玉环叫进宫,阿娘也见见她新作的舞?”
听到儿媳的名字,武惠妃才忍俊不禁起来,顺势道:“这孩子,竟不像是你阿耶的儿媳,倒像是亲女儿,若说这宫里与梨园,在音律上的天赋能赶上你阿耶的,也就是她了,虽不会打羯鼓,但精通箜篌与琵琶,笛子也会吹,舞竟也跳得不错……你与其让我看,不如带她到你阿耶那儿去,若是投了你阿耶的缘,十八郎也能因此更得圣宠。”
“此时阿耶正为了太子的事烦着呢,我可不带玉环去触他的霉头。”
李隆基何止是烦,简直是头痛不已。
他已经控制住了太子和二王,杜绝了兵变的可能,本以为废太子一事水到渠成,却不想朝臣们为了维护正统,竟敢不相信他的证词?尤其是那个张九龄,言之凿凿,就差没直说,一切都是他这个父亲故意给儿子泼的脏水了,反正他不喜欢这个太子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他偏偏拿不出更多的罪行和证据,以致于此事一度陷入僵局。
萧江沅也真是的,说是昨晚有事,临时回趟家,今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来?
他正腹诽着,便见萧江沅一身月白色的圆领袍,清清爽爽地迈进了勤政务本楼,走到他面前来。他的心不由得一静,气也消了些:“怎么,可查出什么疑点了么?”
萧江沅闻言微怔了一下——她并没有把自己的疑虑告诉李隆基,却原来她之所想,他都知道。
她垂眸一笑,道:“臣也不过是试试看。正如大家所言,太子的罪行清楚明白,并非为人陷害,只是若真的有人引我们知道此事,此人虽不怀好意,但也算做了一件好事,总比日后太子羽翼丰满,反而伤了大家要来得好。”
“所以,结果究竟如何?”
“……正当臣打算放长线钓大鱼的时候,臣的家仆来报,春香坊已空无一人,根据其邻居所言,像是一夜之间都搬走了。”
“确定是搬走,不是为人所害?”
“不论是酒肆还是他们的住处,都没有任何受人迫害的痕迹。臣还派人检查了院子里的土,并未被人翻过。”
“看来……这便真的是巧合了。”
不然便该灭口,而不是放他们走。
萧江沅也这样认为。她终究不是算无遗策的神人,以致于百密一疏。她既没料到武惠妃竟然会有仁心,也没想到百姓惜命的程度。的确对于一心保命的百姓来说,此地不宜久留,甚至可能为了确保无碍,这酒坊都不会再开。
“那酒的滋味到底如何?”李隆基忽然问道。
“云娘尝过一口,说是虽辛辣,却真的好喝。”
“可惜了……”显然李隆基也想到了,日后世间可能便没有春香坊这个酒了,“你究竟买了多少?过几日给我带几坛进来,若是真好喝,等回长安的时候记得匀我一半。”
萧江沅失笑道:“……大家不是不喝酒了么?”
“这不是没喝过么……”李隆基说着长叹了一声,“而且最近,我也确实需要借酒浇愁。”
朝臣的反应如何,萧江沅可想而知,便犹豫着道:“或许……确实还不到废太子的时机。”
“我想回长安,他不让;我想废太子,他也不让。是不是我要做什么,都要经过他的允许?”
“张相公哪里有这般霸道?”萧江沅就事论事,张九龄此人虽耿直了些,但绝非姚崇那般独断之人,还比宋璟和张说多了几分圆润和内敛,堪称是最完美的贤相了。
李隆基横眉道:“我是不是不如他好看?”
萧江沅眨了眨眼,歪头道:“大家怎的突然问起了这个?”
“你先回答我。”
“……别人怎么看,臣不知道,但在臣看来,大家最好看。”
李隆基手背掩唇,轻咳了两声:“那你为什么替他说话,不替我说话?”
萧江沅:“……”
一时的心情愉悦,并不能影响到李隆基的全部心绪。废太子一事一日不解决,他便连睡都不得安稳。
李隆基不肯让步,朝臣也不肯让步,若想事件继续下去,便要打破这个看似平衡的僵局。
萧江沅想了想,道:“倒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只是在此之前,臣想问大家一个问题。”
“你快说。”
“废太子之后,大家想立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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