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江沅看向李隆基的时候,杨玉环也在看着她的三郎。
杨玉环起初还以为,屋外那么大动静,恐是叛军追兵来了,却不想竟是窝里反。得知杨国忠身为一国宰相,都被愤怒的将士们杀害,那么其他杨家人的结局,她便多少也知道了。她尚来不及惊讶和悲伤,就听到屋外的那些与她素不相识的人,竟口口声声要让她陪杨国忠一起死!
她颇不服气,便冲出内室,想要与他们辩驳一番,却被阿霜死死地拦住。她刚想出声,就听到了萧江沅的一席话。
萧江沅说得再清楚明白,她能够理解,却无法认同。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李隆基对太子说的话。
她怔怔地望着李隆基的背影,一时间所有的哀恸、恐惧、愤怒和不甘,全都消失了。她像是在梦里,仿佛什么都没听清,眼中噙满了晶莹剔透的泪水,也笑意盈盈。
她凝望着李隆基的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惊喜,像一场炽烈的火树银花,久久不能熄灭。
听到李隆基的话,太子忙俯首拜道:“父亲何出此言?儿身为人臣与人子,万万不敢有叛逆之心,还望父亲明鉴!”
“叛逆之心不敢有,那倘若此时,我执意把这皇位传给你,不需要你叛逆呢,这皇位……你敢接么?”见太子久久不语,李隆基厉声道,“你敢么?!”
太子的额头沉沉地抵在地面上:“儿……不敢。”
太子这一退让,韦谔立即醒过神来,松开了抱着李隆基的双臂,膝行退后两步,俯首而拜。众将士在冲动过后便有点心虚,也都安静了下来。
只要李隆基同意诛杀贵妃,龙武卫身为天子禁军,也不想真做了那罪大恶极的叛臣。但若李隆基不肯,那么为了保命,他们也只能不管不顾了。
李隆基心知这一点,也明白萧江沅方才说的其实并没有错。所谓杨国忠谋反都只是诛杀他的借口,杨玉环无罪更不是保下她的理由。
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便有些虚浮无力:“贵妃一事……容后再议,让我再好好想想。”
李隆基刚一转身,便见到杨玉环正在房中静静地看着自己。
萧江沅将房门关上,回头便见李隆基急匆匆地走到杨玉环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喃喃:“我不会让你死的……”
——好像在证明着什么。
杨玉环仰头看着,伸手抚平了李隆基眉心的紧皱:“……我相信三郎。”
见李隆基定定地看着自己,杨玉环浅笑着打了个哈欠:“他们竟还有力气吵吵闹闹,我可是又困又累,要回去歇息了。三郎方才应付他们,一定也累了,不如我们一起进屋躺躺?”
李隆基在杨玉环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的悲伤和不满,仿佛她方才什么都没听见一般。他此时心绪大乱,便只当杨玉环对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唯恐她一会儿要问到自己,道:“我还有些别的事要处理,你先回去吧。”
杨玉环颔首转身,却忽觉手腕一紧,竟是李隆基忽地伸手握住。她能感觉到手腕上的力道时重时轻,一如他此时的心境一般矛盾又迟疑。
他想留住她,却又怕弄疼了她。
杨玉环定睛看了一会儿,忽然上前一步,踮脚亲了一下李隆基的脸。她始终垂着眼,唇边笑意不减,似只是害了羞:“我真的要回去了,你快松开,阿沅还看着呢……”
李隆基这才缓缓地松开手,目送杨玉环离开。
时间不断流逝,夜幕降临。负责饮食的官员终于找来了些吃食和水,驿馆外却仍未获得安宁。
杨玉环并没有躺在卧榻上补眠。自从入了内室,她就一直在挑选衣服和首饰,好不容易才选定了一套大红色的衫裙,还让阿霜重新给她梳了个牡丹髻:“没办法,这里又没有牡丹,只好凑合一下了。”
阿霜一直跟在杨玉环身边。外头发生了什么,杨玉环面临着什么,她都清楚。她却始终没有开口,只顺着杨玉环的心意,不断地哄杨玉环开心:“这一组头面最是富丽堂皇,当初贵妃册封的时候,不肯循旧礼、着旧时穿戴,用的不就是这组?”
杨玉环连连点头:“好,就是它了。”
到了这一年,杨玉环已经三十八岁了。每每想起自己的年纪,她总会心有余悸。此时,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忍不住轻抚起脸颊:“我是不是老了?”
“刚擦完的粉,别碰。”阿霜直接便拍掉了杨玉环的手,“在阿霜心里,贵妃永远都不会老。”
“你可难得这么会说话。”
待穿戴妆扮完毕,杨玉环站起身来转了一圈:“怎么样?”
年华并未在杨玉环的脸上留下雕刻的痕迹,而杨玉环从未生育,身姿也一直与少女无异。她的容貌即便是让人看得多了,也不会觉得腻,哪怕是同为女子的阿霜,此时见了,也忍不住怦然心动。
眼下正值夏日,窗户开着,偶有流萤飞过,带着点点星般的光芒。杨玉环能听见屋外的蝉叫和蛙鸣,心绪也逐渐平静。她正背对着窗子,等着阿霜夸夸自己,却见阿霜只愣愣地看着,半晌都没说话。
她伸手在阿霜眼前晃了晃,才把阿霜的魂勾回来:
“贵妃快看……”
顺着阿霜所指,杨玉环转过身去。
窗外已点起了火把,以作照明。在月华与火光的照映下,杨玉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窗外的院子中,痴痴地凝望着自己。
杨玉环也怔怔地望着他。
他的姿容依然挺秀,性子也还是安安静静的,只在眉眼间多了几分成熟。他还蓄了胡须,只是此刻看起来有些缭乱,想来这两日,他也没有休息好。
他这是听说了她的事,想来带她走?
怎么还和从前一样笨拙发傻啊,咸宜公主和他的王妃也不拦着点。
杨玉环为自己的认知感到意外。这要是从前,他的心思,她是怎么也想不通的。
寿王静静地看着杨玉环。
他一眼便看得出来,无论是外表还是性子,她几乎没什么变化,若非要说一个,那便是她比从前更美丽了。
曾几何时,他费尽心力,也无法明白她的心意,而今时今日,不需要任何言语,他就已经懂了她的意思。
为什么偏偏是今日?为什么不能再晚几日?
他总是不忍拒绝她,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所以,他只能像初次见她时那样,远远地望着她,再向她遥遥致礼。
杨玉环也想起了沉香亭的初遇,缓缓拾起笑意,向寿王福了福身。
“关窗吧。”行完了礼,杨玉环便转身,再不往窗外看一眼,“阿霜,我这里还有一些好东西,如今便都给你了。”
窗户被阿霜关出了“砰”地一声轻响。
“我不会离开你的!”阿霜忙走到杨玉环面前,认真地道,“我从小就陪着你,我陪了你一辈子,我已经习惯了,谁也改变不了我。你若是死了,我就跟你一起死!”
“你就不能听我一次话么……”
“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唯独这个不行。”
杨玉环还要再说什么,却听到了一阵敲门声。阿霜刚松了口气,却在见到门外的萧江沅时,心又提了起来。
见是萧江沅,杨玉环一点都不意外:“我便知道你会来。”
半个时辰之后,将士们又开始了骚动。无奈之下,陈玄礼只好代表众将士追问李隆基贵妃一事,李隆基尚未说话,萧江沅便道:“圣人深思过后,以为诸将士所言有理,便下令赐死贵妃。如今贵妃尸身就在房里,尔等可随萧某去验明正身。”
直到看到杨玉环盛装却了无生气的样子,李隆基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太子和李辅国就跟在李隆基身边。看到了杨玉环颈间的勒痕朝向,太子问道:“阿翁,贵妃并非自缢?”
既已赐下白绫,便与绞刑不同。这不仅是为了留一个全尸,也是给予罪人自杀的尊严和权利。
萧江沅答道:“回殿下,圣人英明,命老奴亲自行刑。”
李隆基横眉看向萧江沅,眸波汹涌,双拳瞬间握紧。
陈玄礼彻底松了口气,率众军跪道:“圣人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时间万岁之声环绕四方,几欲冲破天际。
身为大唐贵妃,杨玉环的葬仪却十分潦草简陋,不过一卷草席,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能用一块木板代替。阿霜就葬在杨玉环身边不远。
李隆基佝偻着背,跪在这两座崭新的坟茔前,默然良久,才道:“玉环……当真是你亲手杀的?”
“……是。”萧江沅供认不讳。
李隆基的心狠狠一坠,生生地扯出了一股难忍的剧痛。他缓缓地站起身,身体有些不稳。萧江沅上前去扶,却被他抬臂一挥。她膝盖一痛,没有站稳,直接扑倒在地上,良久才站了起来。
李隆基猩红着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冷:“你是不是认为,你这是在替我分忧,不仅无过,甚至有功?”
萧江沅恭谨叉手道:“是。”
“你一直都是这样,从来都没变过……”李隆基忽地轻笑了起来,两颊却划过了两行清泪,“为了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你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你的亲生骨肉,就连你自己的命,你又何尝没有操纵过?玉环的命算什么,我的命又算什么?在你眼里,我是皇帝,是权力,是可以达到你一切目的的工具!我没有真情,没有感受,所以你才从无顾及,一次又一次地伤我,从皮到肉,由血入髓!你真的倾慕过我么?你倾慕的是我,还是我能为你带来的权力?我这一生……究竟为什么要遇到你?”
“大家误会了……”
李隆基立即拉住了萧江沅的手臂,往身前一带。萧江沅的袖口随即落下,露出了她空空荡荡的手腕。
“你终于解了……”李隆基惨然一笑,“看来,你是找到下一位主君了?”
一直垂首站着的萧江沅忽地抬了抬眼。
李隆基这才看清,萧江沅的脸色苍白如雪。
此时此刻,她没有一以贯之的从容与淡然,甚至于漠然,她的眉眼间尽是深深的无力与疲惫,仿佛枯井一般。
李隆基刚要说什么,便见萧江沅掀袍跪地,倾身俯首:
“请陛下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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