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也不是很确定,但想着那人姓张,又隐约记得是北方的武将,这两个条件都符合之人,应该没几个了,便迟疑着道:“那也许……就是他了?”
韦抗道:“那臣这就去草拟拜相制书?”
李隆基缓缓地点了点头,摆摆手让韦抗退下了,就在这时,殿内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且慢。”
韦抗本来为着李隆基阴晴不定的样子,心里很是忐忑,见来人竟是许久不见的萧将军,顿时暗自松了口气。
李隆基的脸色就没那么好了:“你不是病了么?”
萧江沅没理会李隆基的冷嘲热讽,而是径自走向御案后的书架,拿了一卷奏疏,交给了李隆基:“大家方才说的那人,恐不是朔方节度使,而是……他。”
李隆基气人归气人,却不会跟政事过不去,当即打开奏疏一看,那个久久叫不上来的名字忽然清晰了起来:“对,是他!韦侍郎,我欲拜之新相,乃是并州天兵军大使,张嘉贞张公!”
张嘉贞此人,明经出身,初为县尉,后遭免官,经则天皇后面试,才得以重新入朝为官,此后历任监察御史、兵部员外郎、中书舍人、秦州都督、并州长史。开元五年的时候,突厥九姓内附唐朝,散居在太原以北,张嘉贞为此上表朝廷,请求驻扎重兵,好对其加以震慑。李隆基深觉有理,因只是陈兵而非兴战事,并未违反姚公之国策,便准了张嘉贞所请,在并州设置了天兵军,还任命张嘉贞为首任天兵军大使。
萧江沅之所以知道并记得他,是因为在开元六年的时候,张嘉贞曾回京述职,遭人诬告谋反而险些全家丧命,李隆基本想严惩诬告之人,却不想张嘉贞为其求情,理由是恐防殃及日后,堵塞言路。李隆基当时对张嘉贞印象极好,还曾道:“日后有机会,必拜卿为相。”
若是其他的臣子,此时多少都会谦虚一些,有的还会再感恩戴德一点,可张嘉贞却道:“当年高唐县公徒步入长安,得太宗皇帝重用,五十岁而终。倘若太宗皇帝再晚器重高唐县公几年,那样好的人才,便要错过了。圣人若真想要重用臣,可务必尽早,万莫等臣老了,那便来不及了。”
大唐子民多率真,大实话常有,而君王面前语出惊人者却不常有。张嘉贞一番话引得群臣神色各异,同时把李隆基和萧江沅君臣逗得忍俊不禁,真可谓引人瞩目,印象极深。
此番李隆基既是践诺,也是真觉得张嘉贞有几分才干,既然暂时没有其他的人选,姑且让他一试。
韦抗已经听命退下草拟制书去了,殿内便只剩下李隆基和萧江沅两人。
李隆基随即看也不看萧江沅,径自走到御案后,背对着萧江沅,双臂抱膝坐下。萧江沅不看也知道,她家阿郎的脸色会有多差。
殿内静谧半晌,李隆基始终没有听到萧江沅离开的脚步声,便微微侧头瞥了一眼,发现她竟真的没走。他正想她是不是该对自己说些什么,就听一阵轻微的咳嗽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真的假的……”李隆基嘟囔了一嘴,回头去看,萧江沅竟真的在掩唇轻咳。灯火明灭不定,她不过一身轻薄的雪白袍衫,孑然立在这偌大的殿宇之中,咳声中充满隐忍,尤其显得她弱小、可怜又无助。
李隆基的愠怒瞬间收拢,只凝结于眉心一处。他的眼中闪过一抹不忍,眸波流转间更添几分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终不过一声长叹,他抿了抿唇,道:“你快休息去吧。”
语气中充满了不甘、愤慨与无奈。话刚说完,李隆基的头就又转了回去,所以他没看见,萧江沅垂眸间的嫣然一笑。
萧江沅这一日是真的身体不舒服,咳嗽也不是装出来的,但她知道,这在她家阿郎看来,就不是如此了。可他明明觉得她情况有假,却仍是催她回去休息,这等心意,萧江沅纵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之心动和铭记。
更何况将心比心,她能让他心软,他又何尝不能?
李隆基身材高挑而挺拔,当他抱膝而坐的时候,整个身体却能变成小小的一团,与两端堆满了奏疏如两座山一般的御案相比,不仅弱小、可怜又无助,还多了一份孤独。
从前侍奉则天皇后的时候,她也会常常有类似的感受,但在她眼中,则天皇后太过强大了,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去可怜、安抚和帮助,她家阿郎就不同了。倒不是说她家阿郎比则天皇后弱,而是相比起则天皇后,她似乎更能体会她家阿郎内心的感触,哪怕一点点细微的变化,她都能捕捉。
所以,她没有离开,而是一步步走近了李隆基。
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李隆基既意外又好奇,脸上却仍挂着装模作样的嫌弃。当瞥到萧江沅在自己身边跪坐下来,他立即侧过头去:“做什……”
“么”字还未出口,李隆基已经愣住了。
萧江沅也发愣了一下,忙将身体往后一挪,才让自己的唇离开了李隆基的唇。
她原本是有一句话,早已在心底酝酿已久,方才一时冲动,便想对李隆基说。可那句话对她来说,是无法以宦官的身份,对君主讲出来的,她便想着对李隆基耳语,却不想他突然转头,既让萧江沅清醒了过来,也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臣冒犯了,臣这便回去,静思己过。”萧江沅说着便起身,趁着李隆基还没反应过来,就退了下去。
等等……谁冒犯谁?
方才的吻虽是误会,却仍是让李隆基的头脑着实停顿了好一会儿,等他醒过神来的时候,萧江沅已经不在殿里了。
她方才分明是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却立刻就改变了主意。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搞清楚,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他一边想一边低头,看向了方才由萧江沅拿给他,又被他放在了御案上的张嘉贞的奏疏——她已经按捺不住了,不是么?他再坚持坚持,顺便寻觅几个伶俐的宦官,时间一长,她必会担心自己今后的处境,到时候,她还不乖乖地回来?她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那时他想知道哪个不成?
没错,他便要让她亲眼看着,他离了她,没有什么不行的。
刚咬牙切齿完,李隆基就忍不住回味起方才稍瞬即逝的缱绻与柔软,当即唤边令诚进殿,让他明日一早传一个侍御医过来,给萧江沅看看身体。
边令诚力求上进的心瞬间破碎了。
先前因恶钱一事,李隆基已经罢免了萧隐之,来平复百姓们的怒火,如今旱魃一事,再无人能替宋璟受过了。
开元八年正月二十八日,李隆基擢升宋璟为开府仪同三司,苏頲为礼部尚书,同时以张嘉贞为中书侍郎,源乾曜为门下侍郎,此二人皆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到这个时候,宋璟拜相也已经三年又半个月了。他秉承姚崇的十事要说,大革前弊,以一己之身对于道德与原则的坚守,改变了许多朝臣的风气,使朝廷变得清明,也让朝政步入了正轨。
前有房杜,后有姚宋。姚崇和宋璟的存在,不仅为日后的开元盛世奠定了扎实的基础,还使大唐摆脱了几十年的乱象,开启了太平治世,让李隆基得以有足够的实力与空间,去开展他的下一步,从而佐唐使中兴也。
而卢怀慎和苏頲则坚守本分,从不予恶意竞争,来扰乱政事之进行。姚崇与宋璟能得此成就,固然有李隆基知人善用的缘故,卢苏二人亦功不可没。
在这数年之中,天子广开言路、勤政爱民,臣子清正廉明、锐意进取,整个朝廷都洋溢着一股君明臣贤的绝佳气氛——这也是大唐能如此迅速繁荣起来的原因之一。
可惜自此以后,这种气氛便要逐渐消失了。
传说婴孩偶有得见天机之能,不知是真是假,仿佛是为了祭奠一个时代的逝去,在宋璟和苏頲罢相的三日之后,武贤妃所诞下的皇十五子急病夭折。
这孩子本就是早产,武贤妃心中早已有了这样的准备,可当孩子真的没气了的时候,她还是不肯相信,更怨天道不公。当看到王皇后执掌内廷俨然得心应手之时,她不禁愈发不甘。
这便是皇后,一国之母。多年来分明无宠,却仍能掌握权力,被天下人所仰慕,三郎也对她多有敬重。而自己分明宠冠后宫,待遇还是众妃嫔之首,可只要一日不是皇后,那权力便无法在她手中停留。
想当年姑祖母身为昭仪之时,也是宠冠后宫,她武观月究竟差在哪里,竟多年无法再进一步?姑祖母让自己和天皇一条心,她也如此,姑祖母子嗣众多,她也……
天皇最终废王立武,是为了他自己和权力,纵是太原王氏和关陇贵族又如何,还不是败在了皇权的脚下?如今皇后的娘家远不及太原王氏,还曾犯过大错,再加上皇后无子又无宠,阻力微乎极微,怎的就不行了?
总不至于是外戚权势太过薄弱,让三郎觉得不值一提吧?
还是……三郎已经打消了废后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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