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本已有些沉下脸,一听到最后一句,他一瞬间便觉得豁然开朗,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这般得罪人又简单粗暴的方式,虽只有宋相公一人能做得出来,可他之前日日都能见到圣人,有无数次的机会进谏,怎么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朝参日,文武百官皇族宗室都在的日子里公然提出?”武观月分析道,“莫非他之前并没想起来,今日想起来了,那便干脆今日说了?可是对于宋相公而言,这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宦官的事,也配在朝参日两仪殿里说?”
“可他偏偏在今日,一反常态地说了。”李隆基的笑容浮起几分意味深长。
武观月顺着李隆基的思路说下去:“那么,是谁让他想起来,此事事关东宫可大可小,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只怕危及大唐社稷,与其一直被人起疑,拿来戏言,倒不如当着百官宗室的面,直截了当验明正身,不仅可以证明东宫清白,还可借此追究下去,反击镇国公主?”
“阿沅不可能直接找上宋相公,即便找上了,宋相公也不会理她的,那便只能是通过姚相公了——原来姚相公那个人情还在了这里……”李隆基想着却笑容一滞,“可即便如此又能怎么样呢?”
武观月有些不解:“若是顺利,自然是验出阿沅本是男子之身,破解一众传言。而市井里那些传言之所以愈演愈烈,显然是有人操纵的缘故,追查下去,难免不会查到镇国公主身上,圣人虽不会杀了镇国公主,但至少不会再那么相信她了,日后镇国公主若还想对付三郎,只怕要困难许多,这不就是阿沅一手办下的好事么?”
“可她……”
“她怎么了?”
李隆基撇了撇嘴:“没什么,她现在人都被关在了掖庭里,还能有什么作为?后面的事情她根本无法控制,若是在验身的时候,她被姑母的人污蔑为女子……”
武观月更诧异了:“三郎怎么会这样想?”
说是验身,其实并不可能在众人面前,便脱了萧江沅衣服来验。大唐毕竟是礼仪之邦,萧江沅又是太子贴身近侍,是未来皇帝身边的红人,不能过分得罪,总要留有余地。再说人家都在宫里活了多少年了,若是女子,早年她入宫的时候,怎么没人提起?就算她不要这个脸面,太子也要吧?
所以所谓验证,其实就是找一间屋子,把萧江沅关进去,然后寻一些或德高望重或信誉度极高的人进去,再由他们中的代表报读结果即可。那些人必然会来自不同的阵营,相互制约和监督,得出的结果务必一口气保持一致,才算生效。
这种情况下,镇国公主的人还敢说污蔑就污蔑,真当其他人不存在?
李隆基自然明白武观月的想法,腹诽道,便是这样才更不好……
她本来就是女子,根本不是男子啊。
表面上,他却轻笑一声:“我随便想想,万一姑母手底下的某人狗急跳墙了呢?”
武观月想了想:“崔湜?”
李隆基却没继续说下去,而是道:“絮儿这小娘子好厉害,多亏你教导有方。”
武观月闻弦歌而知雅意,顺着便道:“也是她悟性高。我自幼年入宫,身边只有她一个人,自然是我学什么,就让她跟着学了。就算是比起我,她也不差的。”
“那正好,我有件事想让她去办。”
这三日间,萧江沅未曾睡过一时半刻。她要么打扫屋子,要么看书写字,或者花上大半日时间亲手做些吃食,或者十分亲和地笑着与禁军们说话,也偶尔会坐在榻上发呆。总之,她一直都醒着。
禁军们对此十分惊讶和好奇,混熟了之后也开口问过,却只见萧江沅垂眸一笑,笑意中有无奈流过:“没办法,奴婢怕死。”
这话说得太意味深长了,禁军们面面相觑,谁都没敢接。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圣人、镇国公主甚至于太子,谁都有动机害死萧内侍,这须得分两种情况。
一则,萧内侍若是男子,那便是圣人和镇国公主,毕竟当初宋相公可是要求当场验身的,愣是让圣人找了个理由压了下来,而后听镇国公主的,把萧内侍关到了这里。他们或许便是想使个法子,让萧内侍死得像是太子所为。
二则,若萧内侍是女子,那现在最想她死的便是太子殿下了。如果是这样,圣人这三日对萧内侍不闻不问,镇国公主也嘱咐过禁军,谁来探望萧内侍都别拦着,其中深意更不言而喻——引太子出手,借机让太子陷入绝境,再罗织些罪名,便可行废立之事!
而不论是哪种情况,他们三人,没有一位向禁军表示过,萧江沅这条命该如何处置。一般来说,这样重要的证人,交给他们的时候,总要提一句“护其周全”吧?
然而不仅没有,这三个人的意思好像都是,随她自生自灭,死了才最好呢。
这就让人费解了。
萧内侍显然是知道自己的境地的,所以三日间连睡一觉都不敢,饭食都要自己亲手来做,想想也真是可怜。
萧江沅在掖庭宫里的境况,自然有人会向李旦和太平公主汇报。
听闻萧江沅不肯睡觉,成天庸庸碌碌,连吃食都不敢假手他人,李旦心里莫名舒坦了不少,太平公主也勾起了一抹笑容:“想不到萧江沅也有今日,在生死面前,她也不过是个寻常人。”想了想,她朝李旦身边的宦官道,“阿长,你过去一趟,就说是圣人的意思,这一晚,好好吓吓她。”
李旦苦笑道:“她现在都这样了,验身过后,更是连活都活不了,你还不肯放过她?”
太平公主淡淡道:“她无君无父,欺师灭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这样做已经算是轻的了。”
李旦叹了口气:“那你何必还用我的人,假借我的意思去做?”
“我的意思算什么?若是圣人的意思,东边那位才会在意。这都快三日了,他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难不成萧江沅是女子这件事,他竟是不知道的?”太平公主说着便摇头,把自己的疑问给否定了,“再说了,阿长原来可是我的人,八郎莫不是忘了?”
李旦怎么会忘?那还是他做皇嗣的时候,为了能够及时帮助到“李唐的希望”,太平公主便把自己手里的一个训练有素小宦官阿长,派到了他身边侍奉。
这么多年以来,阿长为李旦立下不少的功劳,且不忘旧主,直到如今也时常暗中向太平公主传递李旦及宫中的消息。
太平公主的命令一下,阿长便退了下去。
那还是在第二夜里,萧江沅屋内的烛火,突然齐齐熄灭。
她当时正端正地坐在榻边看书,眼前一黑,她便立即站起,手中的书“啪”地落在了地上。
她怔了怔,眨眨眼才明白过来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稍稍一想,她便知那是谁的手笔。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缓缓蹲下身,摸索着刚刚掉到地上的书,忍不住摇头失笑。她笑的不是太平公主,而是她自己。
然后,她便拿着书上了卧榻,抱膝坐着,发呆到天亮。
第三日已至,李隆基刚刚晨起,便知道了昨夜以前发生了的一切。
杨思勖的义子们动作果然够快,武絮儿与他们的接洽也十分顺利,他暗叹着,脸色有些阴沉。
她这副样子究竟是昔年回忆使然,还是……她另有预谋?
若是前者便也罢了,待她出来,他大不了再次把自尊抛到一边,总能将她治愈,若是后者……她这些影射,将来都会成为指向阿耶和姑母的证据之一,在她无故身死的前提之下。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她敢让宋璟提议验身,因为她算准了,阿耶不论是不确定她的身份,还是想要一口气废掉他,都不会应宋璟所求,立即将她检验,如此她便有了时间。
她本是惜命的,并不会让自己真的身死,她还要亲眼看到后续情况,见机行事。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与他定下了这三日之约。
她的心志那般坚定,为了不恢复女子身份嫁给他,要么原本定下的计划仓促间进行,顾不得自己的性命,要么便会再狠绝一点,直接将自己推向死路!
武观月正在亲手摆着早膳的碗筷,见李隆基脸色这般不好,回想着方才武絮儿说的话,眸波漾了漾:“不如,月娘今日去掖庭看看阿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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