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璆琳本以为,李辅国既收了财物,便会保他。且不说此事他做得甚是仔细,根本查不到什么,就算日后真的败露了,他名分上还是李辅国的徒弟,徒弟犯了错,难道师父还能逃脱罪名?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告发他的就是李辅国本人。如此一来,就算他说出那袋黄金不是在他屋子里搜到的,而是他贿赂李辅国的,也会被认为是心怀仇恨的反咬,不值得一信。
他不甘心李辅国就这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更想不通李辅国到底要做什么。李辅国那日拦下他,明明就是为了让他隐瞒实情,他当时还以为那是太子的意思,现在看来却另有隐情。
萧江沅此前已经暗中调查了辅璆琳。此人确实机灵,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萧江沅还在想,是不是安禄山在自己的地盘,演技也依然精湛,就碰上了李辅国的大义灭亲。
萧江沅并不认为,李辅国会有这样的觉悟。连她都没能查出什么,李辅国竟然人证物证俱在,想来辅璆琳受贿一事,本就与李辅国有关。他本可以将此事彻底掩埋,他们师徒都会相安无事,为什么要主动揭露?这是他自己的行为,还是奉太子之命?
她本想再审审辅璆琳,却不想证据确凿之后,李隆基直接下令将辅璆琳杖毙。
李隆基对安禄山的信任终于有所动摇了。
——难道这便是李辅国乃至太子的目的?
就凭之前的李隆基,哪怕辅璆琳实话实说,他也很有可能不会相信,反而会怀疑辅璆琳是否被人收买,甚至通过李辅国和辅璆琳的师徒关系,怀疑到太子的头上去。与其这样,倒不如另辟蹊径,毕竟证明辅璆琳受贿于安禄山,可比证明辅璆琳所言是真是假要容易多了。
李辅国是不会想帮李隆基的,能这样做的只有太子。
萧江沅亲自将因告发有功而免责的李辅国,送回到了太子的身边,见太子未及半百之龄,就已鬓发斑白,萧江沅心下暗叹,郑重一礼。
聪明人之间,往往不需要太多语言。太子忙将萧江沅扶起来:“还请阿翁不要将此事告知父亲。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那等阴私的手段,本也不该是我用的。如今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老臣谨遵太子之命。”萧江沅心知,此事不能与李隆基明言,免得李隆基以为辅璆琳是被太子冤枉的,不仅要怪罪太子,反倒又相信安禄山了。
待萧江沅离开,李辅国忽然跪了下来。
太子淡淡地瞥了李辅国一眼:“若再有下次,我就直接把你交出去,不会再给你自保的机会。”
“奴婢多谢殿下。”李辅国表面恭敬,心下却颇不甘。
他起初只是想将安禄山要反一事隐瞒下来,却不想被太子发觉了。他不能违逆太子的命令,便只能去将辅璆琳告发。他不明白,太子为什么会愿意帮李隆基和杨国忠一把,便听太子问道:
“你……恨他?”
李辅国自然清楚太子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哪敢亲口承认:“奴婢所做作为,都是为了殿下。”
“哦?”
“都说时势造英雄,在奴婢看来,英雄未必不能造时势。奴婢只是想利用安禄山,为殿下谋一个机遇,拓一条出路。手段或许肮脏,自有奴婢替殿下去做,殿下只需干干净净地稳坐东宫便可……”
“可大唐江山不能乱。”太子语气一凛,“你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吗?昔年忠嗣在时,曾与我讲过边境战争之残酷,生生死死,都是些什么景象。那是像我等缩于关中、养尊处优之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我不希望我接到手的江山,是一片乱局,我也不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大唐的罪人。”
“殿下此言差矣。”李辅国抬头定定地望着太子,“是安禄山不忠不义执意要反,是圣人偏听偏信昏聩误国,殿下平日连话都不能多说一句,如何阻拦得了?就算日后生灵涂炭,也不是殿下的错。”
太子静静地看了李辅国一会儿,转身进了内殿:“你起来吧。”
赐死辅璆琳之后,李隆基便给安禄山下了一道制书,说安庆宗和荣义郡主婚期在即,邀请安禄山入朝观礼,却被安禄山以生病为由拒绝。
李隆基愈发不安起来。他越是不想承认自己看错、用错了人,事态就越是往他不愿见到的方向发展——七月,安禄山上表,要向李隆基献上北地良驹三千匹,每匹马会配两名马夫,并由二十二名番将率军护送。
这哪里是献马?分明是明目张胆地朝长安进军。
李隆基当即亲笔写了封制书,派宦官冯神威送去了范阳。
以往天使抵达范阳之后,都会受到安禄山极为热情的款待,但这一次冯神威前来,别说款待,就连正常的待遇都没有了。
冯神威宣读天子制书时,安禄山始终稳稳地坐在床榻上,连下跪都不曾,只在接过制书的时候微微点了点头。他大喇喇地将制书展开一看:“圣人笔力雄厚,字也还是那么好看,看来身子还安好?”
见安禄山如此无礼,连装一下都不肯,冯神威心下凛然。周遭都是安禄山手下的将领,冯神威虽也习过武,与真正的军人还是不一样的。他还要回去向李隆基复命,便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朝安禄山扯出一抹笑:“圣人身子硬朗,多谢大王关心。圣人也十分惦念大王。”
“是么?圣人连献马都不急,却一次又一次地催我入朝,这次还特意在华清宫单独为我凿了一座汤泉,看起来真是圣恩浩荡,可我怎么听说,圣人连我在长安的私邸都给抄了?”
冯神威忙道:“此等谬言,大王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儿亲笔书信,还能有假?”
杨国忠做得再如何机密,那么多门客的尸首需要处理,总会露出马脚。安庆宗发现之后,立即给安禄山送了书信。
冯神威怎么一时忘了,安禄山还有个长子在长安呢:“大王误会了,此事与圣人无关,是右相那小人嫉妒圣人对大王的宠信,擅自为之。”
“你也觉得杨国忠是小人?”
“自然。大王不知道,别说满朝文武,就连我们这些人微言轻的宦官,对右相也不过是表面尊敬,私下里都十分鄙夷。”
“可是……那是抄家和杀人,跟别的事可不太一样,若没有圣人的默许,杨国忠敢么?”
“那厮连大王都敢不敬,还有什么不敢的?”
安禄山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人有意思,要不要留下来,别回去了?”
冯神威愣了愣,道:“大王骁勇,乃是我等习武之人钦佩的良将,但奴婢是圣人的宦官,只知忠君爱国,不懂改弦更张。”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大王也应该还有话,想对圣人说吧?”
安禄山终于站起身,走到冯神威面前:“那你便告诉圣人,马不献也可,待到十月,我一定会去长安,好好地看一看他。”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李隆基照例去了华清宫。
自从天宝九载开始,莲花汤与海棠汤之间便建了一条夹道。众人只道是圣人为了方便与贵妃相会,却不知用到这夹道的,只有萧江沅一人。
海棠汤里,杨玉环见萧江沅坐在池边怔怔地不说话,便朝她泼了泼水:“你发什么呆,还不快下来?”
“我一直在想,冯内侍带回来的话。”萧江沅走入池子,坐在杨玉环身边。
冯神威不久之前返回,先是心有余悸地感叹,说自己差点就回不来面圣了,然后便将安禄山的答复告诉给了李隆基。
“安禄山……真的要反么?”杨玉环又忧又不解,“大唐这样好,他有什么理由造反呢?”
“正是因为大唐太好了,才会让人想要据为己有吧。”萧江沅轻叹道。
殿内一静,殿外不远处的嬉笑声随即清晰了起来。杨玉环不想再谈论这些烦心事:“今天宫里来了不少小娃娃呢。”
秦国夫人前两年病逝,留下了一个遗孤,由太子之女、广平王同母妹,同时也是秦国夫人的妯娌和政郡主收养。和政郡主自己便有三个儿子,广平王妃崔氏前年也诞下了升平县主。如今这几个孩子都在殿外的花园里玩耍,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广平王妃与和政郡主都围在一边看着,言笑晏晏。
没过一会儿,李隆基、太子、广平王与和政郡主的夫君柳潭也赶了过来。一时夫妻和顺,天伦恩爱,岁月静好,太平安乐。
“这样的日子多好啊,那些动不动就想打仗的人,真的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吗?”杨玉环听着外头的声音,浅浅一笑,“阿沅,你别担心。就算真的打起来了,三郎也一定能赢。”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十一日,安禄山以“诛杀杨国忠”、为天子“清君侧”为由,联合部下史思明等军队,与同罗、奚、契丹、室韦等共计十五万人,号称二十万大军,正式挥兵南下!
“安史之乱”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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