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细细回想了一下:“少年意气,有一定胆色,心智嘛……太过稚嫩,不够成熟。”
“嗯,比大王差远了。”萧江沅抿唇一笑。
“你敢打趣我?”李隆基轻挑俊眉。
萧江沅一脸无辜:“奴婢只是说出了实话而已。”顿了顿,又道,“冲动又稚嫩,见识短浅,只凭热血之人,做起事来往往出人意料,难有保障。万全起见,近日起,还望相王府与五王宅一如往日,对太子更要谦卑,还要远离武家以及……上官婉儿。若真有什么事发生,切莫遭遇池鱼之殃。”
“你让我们远离武家,这我理解。安乐公主是武三思的儿媳,武三思又受圣人器重,再加上安乐公主本就受宠,她才与其他的公主大不相同,太子恨她,连带着恨武家,也是有的,却不知上官婉儿是怎么回事?”
“近一年的诏令,我都在邸报上看了看,大多是她执笔,却多为推崇武家,而有几分贬低李家,再加上武三思是经她牵线,才与圣人皇后同气连枝,太子自然不会放过她。”
现如今,的确并非所有的制书敕令,都是由上官婉儿草拟了,萧江沅竟能分辨出哪个是上官婉儿所写?李隆基若有所思地看了萧江沅一眼,却没说什么,只颔首答应,便叫仆人进来,要把箜篌抬出院子:“这玩意儿我还是带回去吧,放在你这里,我都心疼。”
那仆人名为王毛仲,一脸精明相,性子也活泼机灵,更与李隆基自小一同长大,所以颇得李隆基看重,走到哪里都带着他。萧江沅此先住在上阳宫时就见过他,却是在乾陵的时候,才知道他叫什么。
王毛仲见李隆基这样说,想起方才不堪入耳的乐声,不觉低头一笑,道:“阿郎既带回了箜篌,可有其他的东西补上?”
李隆基似被点醒一般:“此刻身上却无他物,唯有一副八分书的字帖,不如就留下这个,阿沅闲来无事练练字,也能打发辰光。”李隆基善写八分书,见音律是不行了,书法倒可以一试,便从王毛仲手中取来字帖,递给了萧江沅。
萧江沅道:“大王不说,我也日日练的,只是练的不是八分书。”
“原来阿沅也喜好练字,”总算找到两人的共同喜好了,李隆基心下一喜,“不知阿沅练的是何种书?”
萧江沅轻叹了一声,道:“飞白书。”
李隆基笑容微僵——这飞白书,乃是祖母所擅长,却从不为他所喜。
“再练一种也未尝不可,多谢大王。”萧江沅说着便要伸手接过字帖,却见李隆基突然收手,把字帖又递还给了王毛仲。她茫然地抬头望去,这时日食已过,天光恢复原本明亮,李隆基脸上别扭的神色看得十分清楚,她却不知是何缘故。
她刚想开口去问,却见李隆基理了理身上的袍子,看似轻描淡写地道:“也罢,日后有适合你的,再送来便是。今日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萧江沅便只得道:“奴婢送大王。”
见萧江沅拦也不拦,直接便要送自己走,李隆基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再不说什么,拂袖便走。他脚步极快,王毛仲也是又惊又偷笑地小跑跟着,萧江沅从不小跑,向来走路不论快慢,都是腰背挺直稳稳当当,自然被李隆基落得好远。等她到了崇圣宫门口,飞扬的尘土中只剩下李隆基主仆和坐骑的背影。
“今日日食,定是大吉之兆!印证太子将改天换日,为大唐开辟一个新天地!”与此同时,长安城崇德坊中的一处普通的院落之中,数十个衣着光鲜的少年正在一起聚宴饮乐。
“还望殿下早日定夺,若迟了,待安乐公主真成了皇太女,哪里还有太子的活路?”
“即便没有安乐公主,还有韦后,圣人眼下可不是只有太子一个儿子,温王更加年幼,于韦后而言更好控制,只怕她早已动了废储的心思,太子之位已是岌岌可危!”
“两位李将军如今也已投效太子,届时一队人马守住大明宫各个宫门,不让宫内的人进出,另一队人马跟随太子诛杀奸佞,岂不正好?”
见诸人纷纷规劝,李重俊目光灼灼,只觉热血沸腾。想到自己这一年多来受的侮辱与委屈,心头冲动更无法遏制。况且这政变的计划本是自己提出来的,只是心下忐忑,才一直犹豫,无法确定。
弑君弑父他是不敢的,韦后和安乐公主再如何可恶,那也是嫡母和妹妹,怪只怪武三思蛊惑,还有上官婉儿抑李扬武。若是武三思和上官婉儿死了,韦后和安乐公主失去了依傍,以后也不会再有人蛊惑阿耶要废太子了。如今他有臣子依从,又有军马跟随,想来跟阿耶当初神龙政变已不差毫分,必胜之战,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到时候成王败寇,看谁还敢小看他?
“好!便依诸位所言!我李重俊今日在此发起重誓,若不能铲除奸佞,还大唐清明,誓不为人!”想到此事事关重大,李重俊便道,“只是事先,我要与诸位说明。吾等不是谋反,故而只杀武三思一家和上官婉儿,如果安乐公主那时在武三思府中,便将她一并杀了也无妨,只是大唐帝后绝不可动。吾等是忠义之士,行的是忠孝节义,只要武三思和上官婉儿一死,圣人待我必会殊于往日。我乃太子,大唐未来的天子,尔等此时押上身家性命追随我,此心此义绝不敢忘,来日君临天下,必为卿等加官进爵封侯拜相,一世荣华,与我共享!”
“臣等愿效犬马之劳,追随太子,铲除奸佞!”
“追随太子!铲除奸佞!”
一时间士气高涨,众人痛饮,李重俊也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转眼便到了七月,暑热伊始,整座乾陵都陷在一座透明的蒸笼中。
武曌的墓碑之前不远站着两个人。少年面容清秀,头戴幞头,身穿素色圆领袍,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妇人则一袭碧绿色的襦裙,缠着薄如蝉翼的水蓝披帛,头上梳着简单的单螺,只簪了一支花鸟缠枝纹玉钗。他们一步步走到这里,少年跪拜,妇人则万福,朝无字的石碑行过礼后,才交谈起来。
“转眼都一年多了。”上官婉儿悠悠一叹。
“一年多来,这石碑上还是没写一个字。”萧江沅淡淡一笑。
“圣人这一年来诸事繁忙,总有遗漏之处,且则天皇后之碑文,岂能等闲视之,信笔拈来?”
“究竟是太过忙碌,还是刻意忘了?你看那天皇的石碑,上面字字皆是功德,不也是则天皇后百忙之中,亲自主理监察的么?”见上官婉儿不答,萧江沅叹道,“也罢,她的碑文,本不是谁都能写的,即便是你,也难轻易著成文章吧。”
上官婉儿道:“这倒诚然如是,这世间能有谁,能论清她的功过?”
萧江沅仰头望去:“所以,这样也好。一生功过,任由后世评说,这样一座无字碑,最适合她不过。”
上官婉儿也定定地看了石碑许久,方转身温婉一笑:“好了,拜别过了,该走了。”
萧江沅跟到上官婉儿身边:“不知婕妤用了什么办法,竟能让奴婢回到长安去。”
上官婉儿眸波微漾,却面不改色,随意地道:“什么法子都没用,安乐公主连听到你的名字都不肯。我看一年之期都到了,总不好在晚辈面前食言,便径自来到这里,把你接回去了。”
萧江沅以为上官婉儿胸有成竹,却不想是这样,脚步有些迟疑:“守陵的宦官突然失踪,又私自回到都城,此等罪名可大可小,婕妤莫不是连这个也要学则天皇后,再让奴婢受一次惊吓?”
上官婉儿一时忍俊不禁:“难道你自请守陵,不是为了旁观者清,伺机而动?可乾陵距离长安毕竟有些距离,若待你发现时机再过去,恐有不及,我便帮你一次。你放心,乾陵那里我已打点好了,若有谁问起,就说你急病死了,早就拉到别处埋了了,谁又能真的去追查你?”
萧江沅本要点头,可下一瞬就想起了李隆基。就算别人不会追查自己,他仍是会的吧……虽然之前,他跟自己莫名地闹了个别扭。他若是突然得知自己死了,也不知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上官婉儿问道。
萧江沅回过神来:“奴婢只是在想,回到长安之后,举目无亲,身无分文,要住在哪里才好。”
上官婉儿淡淡道:“我在群贤坊有座宅邸,圣人恩德,准许我可随时出宫,到宫外居住。”
天子妃嫔,可随意进出宫廷,甚至能够在天子还在的时候,到宫外居住?这可是古往今来头一份,该说上官婉儿荣宠隆重,还是该说她对于李显而言,仍就不是温情软语的妃嫔,而只是一个公事公办的臣子?
当日暮鼓敲响之前,他们便回到了长安。上官婉儿把萧江沅送到了群贤坊,想起今晚要侍寝,便叮嘱几句,纵马向大明宫而去。天色渐暗,暮鼓渐息,坊门缓缓关闭上锁,整座长安都陷入在一片诡异的宁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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