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李隆基气话连篇,越说越不像话,萧江沅给他倒了杯茶:“大家息怒。张相公多年压抑,一时扬眉吐气,张扬得过分也是有的。今夜臣已经说得那样明显,想来张相公能听懂,必会有所收敛,不如……大家过一阵看看,再做决定?大家不是说过,希望与张相公君臣永如当日一般么?”
李隆基盯着萧江沅捧给自己的茶,半晌没接:“他这宰相……做了有三年了吧?”
萧江沅心下一凛,却听李隆基叹了口气,道:“也罢,年底了,一年一度的选官又将开始,我且再看看他。若他当真收敛,再做个一年半载的宰相也无妨,然后像姚公宋公那般安然退下,我与他君臣便还能如当日一般。”
这一夜,并不是所有人在宴席结束之后,都径自回了自己的住处,张说如此,张九龄亦如是。见张说尾随天子仪仗而去,他本想跟上去,却忽然被人轻轻一撞。他挪开几步站稳,定睛一看,竟是往日里几乎没有交集的李林甫。
李林甫双颊带着霞意,脚步有些不稳,态度却十分诚恳,匆忙拱手向张九龄致歉。张九龄自然没有把这个小意外放在心上,两厢见礼之后,他本想立即告别离开,不想李林甫竟拉住他寒暄了起来。
他素来性情平和,鲜少拒绝别人,一时再如何心急,也只好随李林甫去。等到李林甫离开,他再跟上前去,想把张说拉回来,却已是来不及了。
他的心底忽然涌现出一股不适的感觉,只让他觉得不对劲,却一时也想不通哪里不对。
——张九龄方才走得太急,所以没能看见,李林甫在他转身之后便直起了身子,再无虚浮之意,双眼清明,浅笑意味深长。
而这一幕,恰好落在了宇文融的眼睛里。
李林甫刚一转身,就看见宇文融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心知自己的作为已被发现,李林甫却不慌不忙,大大方方地走到宇文融面前拱了拱手,道:“宇文公有礼。方才下官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希望能助宇文公早日替代张相公,入主中书门下。”
宇文融双眸一亮:“这话从何说起?”
按照他的想象,此时该装傻的应该是李林甫,若他不是宇文融,今夜可能就给他这个面子,双双含糊过去了。想不到这个李林甫竟然反客为主,如此过分地坦荡,倒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主动装傻了。
李林甫请宇文融到自己的住处去,浅笑堆在眼角眉梢:“封禅过后,张相公便惹了众怒,若他谨小慎微,而非得意洋洋锋芒毕露,便可守住圣人的宠幸,那么百官之怒对他来说倒也不算什么,可今夜看来,张相公在圣人那里也将失宠了。圣人是圣明天子,并不会因为一时的个人好恶来判定一国宰相的去留,但张相公本人已经因自负而迟钝,方才在席上,想必宇文公也看在眼里了。
“可笑的是,张相公还不够迟钝,还能感觉到圣人的不满,从而跟上圣人的仪仗,想去旁敲侧击,来确定自己在圣人心中的地位是否动摇,顺便巩固一下圣人与他之间的关系。可惜无论他如何做,都不会有任何效果。且不提他这个宰相已经做到了极点,权臣总让天子猜忌,只说圣人的不满是早在下了泰山那日便种下的,他现在才想起来照顾圣人的情绪,已经太晚了。
“眼下,他只有安分守己这一条路可走,这一点张舍人也是心知肚明。早在几年前,张舍人便被张相公引为同宗,平日里也算是张相公的智囊,一旦他真的把张相公拦了下来,那便是张相公危机中的转机。下官方才之所以去拦下张舍人,为的便是让这转机消弭于无形。张相公去了再好不过,想做什么便做,想说什么便说,出了什么错,彻底惹怒了圣人才好,如此一来,宇文公才有出头之日,下官等非文人出身的官吏亦如是。”
这话可是说到宇文融心坎里了。宇文融和李林甫,都是以实干或荫封踏足官场,属于朝堂中能臣一派,而像张说等通过科举入仕者,则属于文臣一派。这两派向来互相看不过眼,文臣嫌弃能臣没文化又利字当头,能臣则厌恶文臣之酸腐和不切实际。从前姚崇是能臣,手腕强势而镇住朝堂,宋璟是文臣,一身铮铮铁骨又奉行姚崇之治,更是让众臣心服口服,可他张说是什么?
宇文融当初覆田劝农的时候,就曾因权力过大而被张说处处掣肘,后来张说还干脆设立了中书门下,扩大宰相的权力,生生把他一个不在五行中的使职,也纳入了宰相之管辖。这已经够让宇文融恶心的了,自那以后没多久,宫里又设了个什么丽正书院,没几天又改名叫集仙书院,其中招揽了一帮学士,说是要修书?
听说圣人在去泰山之前,还曾在集仙殿设宴款待众学士,说什么“与卿等贤才同宴于此,宜改集仙殿为集贤殿”。集贤,那不就是罗织贤才么?这可是大大提高了文臣的地位啊。
张说这厮真是太过分!表面上帮助圣人发扬文治,实际上以权谋私,誓要让文臣的风头彻底盖过能臣。他们能臣一派,或许有的能力欠缺,配不上“能臣”二字,但也都是脚踏实地,靠着实绩一点一点爬上来的,他们文臣写几句诗修几本书就飞升到他们前头,宇文融不甘心。
最让宇文融愤慨的是,他张说分明是集文臣与能臣于一身之人,没有实干,就凭他写些文采斐然的碑文,他能有今天?他却只自恃文坛领袖的身份,对实干能臣一压再压。这一下于公于私,新仇旧恨,无一不让宇文融下定了对付张说的决心。
宇文融何等精明,又旁观者清,其实一早就看出了李林甫的目的。他不禁又是惊奇又是诧异,惊奇的是,御史台曾经出过这么一号人物,他身为御史中丞竟从未注意到;诧异的是,他也就罢了,这李林甫官位尚低,却敢于以一己之力撬动当朝宰相的地位,是该说他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还是该说他心机深沉未雨绸缪?
宇文融很清楚,如若自己没有发现李林甫的作为,李林甫是不会主动找上他,说出方才那段话的。也就是说,所谓助他一臂之力,想要能臣一派跟他宇文融一样有出头之日,很可能不过是临时编的谎话,并非出自李林甫真心。
但是宇文融不在意。一则,李林甫和他目标一致;二则,毕竟现实是李林甫在他面前人赃并获,就算话中有假,但李林甫向他投诚靠拢是真,多一个帮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三则,他实在是很喜欢李林甫。
反应机敏,当机立断,如斯后生,当真可畏!再历练个几年,必能独当一面,替能臣在这朝堂里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既然李林甫说是在帮他,他便应下这份人情,也帮李林甫一把。
待一众君臣在东都洛阳安顿下来之后,宇文融便向李隆基推荐了李林甫,让其重归御史台,与他一同担任御史中丞之职。
朝中荐官之事常有,文武百官别的不说,惜才爱才之心比比皆是,在这方面往往可以做到最大限度的大公无私,故而李隆基并不意外。他本就器重宇文融,便毫不犹豫地听从了宇文融的举荐。
萧江沅唇边笑意见深——投诚宇文融,他李林甫倒真下了一步好棋。
张九龄身为中书舍人,除了另一位中书舍人当值和夜里值班,他须时刻跟在李隆基身边,以便及时拟制。宇文融前来荐官之时正是他当值,这封擢升李林甫的制书,便正好出自他之手。
下笔的同时,张九龄不禁想起了几日前的夜晚,他与李林甫少有的一次交集。他终于明白他的不适源于何处了。他知道那晚李林甫的接近十分突兀和可疑,也想过李林甫是不是刻意为之,但最终他否认了。他原本以为,张说之于李林甫遥不可及,又从无过节,李林甫既没有动机,也实在没必要如此,却忽略了李林甫也可能成为他人之党羽。就算那晚他可能还不是,但眼下,他一定是了。
此时李林甫也在殿内,见张九龄什么都没说直接下笔,虽然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可还是悄然松了口气——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那晚的他居心不良,就算张九龄告诉了李隆基,也不过是一面之词。且根据他对张九龄的观察与了解,这位风采卓然的郎君其实甚有风骨,决计不会允许自己通过告状这等小人途径,去阻碍别人的仕途。
朝堂如战场,他张九龄若真起了胜负之心,也会用政绩,光明正大地赢你,更何况他本一心为公?
御史中丞,正五品上。
张九龄位居中书舍人,亦是正五品上的官阶。
至此,张九龄和李林甫这一对仿佛宿敌一般的人物,终于开始平起平坐,并在未来的数年之中,逐渐势均力敌,分庭抗礼。
在玄宗一朝,文臣与能臣残酷而激烈的决战,也在此刻正式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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