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满枝头,喧闹着满园的春意,萧江沅和李显之间却寂静如冰。
良久之后,李显才怒道:“你放肆!”
萧江沅立即跪了下来:“奴婢知罪。”
“你知什么罪?”
“奴婢不该时至今日,还没能出了长安,是奴婢无能,还望圣人降罪。”
“你无能?你连欺君都敢,能耐大了!”李显来回踱了几步,似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指着萧江沅的手都是颤抖的,“你哪里想去找谯王,分明是要投靠相王!”
“圣人明鉴,实在是因为奴婢也是一个凡人,奴婢若是一只飞鸟,自然早就从安乐公主的重重搜捕中飞出长安了,何必腆着脸,揪着往日微末的情分不放,躲在这里,给几位郡王添麻烦?”顿了顿,萧江沅苦笑道,“奴婢若真是投靠了相王,今日又怎敢主动出现在圣人面前?”
李显眸波漾了漾,姿势却仍是不改:“那你也是欺君!”
萧江沅俯首拜道:“圣人说得是,奴婢领罪。”
萧江沅认得如此痛快,李显倒说不出什么来了。他的脸色变了又变,终是一垮。寂静少时,他拂袖一拢,席地坐到了萧江沅身边:“跟你玩真是没意思——你还趴着干什么,起来吧。”
萧江沅直起身子,微微一笑:“圣人圣明。”
李显盯了萧江沅一会儿,见她神色镇定自若,毫无惊讶等色,叹道:“你们都是如此。”见萧江沅只作洗耳恭听状,并不搭话,又觉几分无聊,却仍是接着道,“满朝文武嫌我不如阿耶,不如阿娘,甚至不如自己的皇后,根本不曾用心陪着我玩,你又何尝不是?可我今日在这里见到你,不仅意外,竟还松了一口气。你可知这些时日,我在大明宫里,日日听着裹儿在外头搜寻的进程,心里有多不踏实?不仅仅是因为你身上带着那封要命的制书,也因为……你终究是阿娘留给我的,唯一真正的遗物啊,虽然你从不曾真正属于我。”
萧江沅从未想过,李显竟有一日会对她说出这番掏心窝子的话,不觉有些微怔。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因为……奴婢毕竟是个人,满朝文武都是人,人是有意志的,不可强求的。”
“是啊,真正倾心效忠过阿娘的人,怎会甘心跟随我呢?可是今后再也不会有阿娘那样的人出现了,为什么不能退而求其次,选择跟随我呢?我好歹也是大唐天子啊,不比什么皇后、公主来得名正言顺?”
萧江沅笑了笑:“位极人臣,需居功至伟。”
一直有些无精打采的李显闻听此言,才缓缓直起了腰背:“可真是一句道破所有啊……如此便够了,你这一句话,已对得起阿娘的临终托付,可以功成身退了。那封制书,你且毁了吧,谯王那儿你也不必去了,裹儿这边,你也不用担心。五王宅挺好的,有人情味,你尚未长成,留在这里还能保有赤子之心。好好的一个小娘子,可别像有些大臣那样,越老越讨厌了。”
萧江沅的笑容立即僵在了唇角。
见萧江沅总算在自己面前露出了几分异样的神色,李显的心情愉悦了不少,说话的声音都轻快了一些:“其实早在当初往你的头上簪牡丹之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没放在心上,近两年你长得虽越来越偏了,我也一直没确定,直到刚才。”
对于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被李显算计到,萧江沅始料未及,只得苦笑:“难怪圣人说奴婢欺君。”
“你最终来到这里,其实也并非是因为无处可躲吧?说说看,这五个里面,你倾心谁?”
“……圣人觉得呢?”
“你既然出现在三郎宅院的门口,那自然是……”
萧江沅第一次决心陪李显玩一玩,便点了点头。
李显笑道:“那如今正好,我放你自由。”
萧江沅郑重跪拜:“奴婢谢圣人天恩。”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很后悔,我分明如此英明,你当全心效忠的,可惜……来不及了。”李显站起身,淡然一叹,“我不要你了。”
说罢,李显缓缓走出了桃花院落,没过多久,就离开了五王宅。
萧江沅一直跪坐在落花之下,本该畅然的心情,此刻却有些怅然。当然不是因为李显说的那些,而是李显从未向她一个不相干的人透露过心扉,她也从未对李显说过真心之语,此一度交集过后,想必不会有下次了。
这应该是她此生中,最后一次见到李显了。
她不觉有些好笑,自己怎么会因为一个庸君而莫名惆怅?
院落门口,李隆基和李隆业一前一后站着,前者身姿端正背着手,后者歪着头。
“三哥……你说,圣人都跟阿沅说了什么,怎么让她变成了现在这样?”
“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去问啊。”
“这种事我怎么去问啊!就算我问了,这可是圣人的事,是天机,阿沅能告诉我吗?就算她看在我跟她的情分上,肯告诉我,那我也不能答应啊,这不是让她不忠呢吗!”
“那你问我做什么?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啊。”
“……”李隆业眼珠一转,“我以为,阿沅就算不告诉我,也会告诉三哥的,而三哥可不像我那样关心阿沅,肯定会听的。”
“……”李隆基瞥了五弟一眼,眸光微沉,声音也是一沉,“你当她瞒着我的事还少么?”
李显在驾临五王宅之后,便下制去了五兄弟各地刺史或别驾的官职,让他们可以继续留在长安。几日过后,安乐公主浩浩汤汤的搜索大军也在长安城中销声匿迹。
五月初五,端午节。
之前这大半个月,李隆基也时常带着好不容易自由身的萧江沅出门,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去见葛福顺等人,唯独这一日,他自宫中赴宴归来之后,只带了她出来,却谁都没再见。
朱雀大街上,一条五彩缤纷的长队徐徐前进着。萧江沅对其他装点绚烂的箱子盒子一点都不感兴趣,唯独对一个盖着红布、圆形的东西颇多注意,那物什倾斜着置于高架之上,由数位壮士抬着,还排在整个队伍的最前方,往年节庆,各地臣子进贡之时,也送过这样的东西么?
“那是江心镜。”李隆基笑道,“这应该是扬州刺史的队伍。扬州能人巧匠颇多,据说曾有一位在一年五月初五的时候,于扬子江心铸造出了一面青面铜镜,进贡宫中。那镜后有盘龙纹饰,故称为真龙镜。后来有一年,天下大旱,有道士以真龙镜作法,竟使得镜子背后的盘龙腾飞出来,离降甘霖。正可谓是,盘龙盘龙,隐于镜中,分野有象,变化无穷,兴云吐雾,行雨生风。”
萧江沅点了点头,见李隆基一脸轻松随意,忍不住问道:”今日赐宴,圣人可说了什么?”
“反正没对我说什么。”李隆基说着十分自然地拉起了萧江沅的手,“趁着天色还早,咱们也去逐乐去!”
萧江沅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李隆基带着小跑起来。她低眸看了一眼两人相牵的手,又怔怔地看了看李隆基轻快的背影,心情不禁好了许多,玩乐的心思也被勾了起来。她却毫不表露,还非得道:“阿郎……奴婢还想尝尝圣人赐的那一串小粽子的,可不能玩得太久了。”
李隆基脚步一顿,回过头来:“你能争点气吗?那九个小粽子宗室臣子人手一串的,能好吃到哪里去?你以前在祖母身边的时候没吃过么?”
“既然是宗室臣子才有的,奴婢怎么会吃过?”
“……早叫人拿冰水镇上了,放上一天坏不了的!”
萧江沅意外地扬了扬眉,微笑道:“那奴婢便多谢阿郎了。”
李隆基颇为无奈地看了萧江沅一眼,终是扬唇一笑,带着她继续逛了起来。他们一路逛到了西市去,果然这里才是最热闹的地方。
西市顾名思义,自然位于长安西方,约两座坊之大小,虽和东市一样,都是商旅混杂,买卖疏通之地,却远比东市要精彩多了。它是丝绸之路的起点和终点,最得外邦人青睐,所以一入西市,便随处可见形容各异之人。
这对于萧江沅来说,实在是太新鲜了。她目不暇接,只觉眼花缭乱,起初还只是看着,自顾自地疑惑,却决口不问。被李隆基看出解答几次之后,她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开始虚心求教。
“你看那边,长得高头大马,皮肤黝黑,身强力壮的便是昆仑奴。其实我一直是想买几个的,但阿耶不让。”
“你说的那位娘子是新罗婢,故而虽美得水灵,却不似大唐女子之明艳,所以我还是更喜欢热情火辣的胡姬。”
“那个是龟兹乐人。若是说这世间,我最喜欢哪种乐曲,第一是天竺婆罗门乐,第二便是这龟兹乐了。他们的乐器也很特别,声音更是特别。”
“那个是天竺来的僧人,自从当年玄奘法师取经归来,便总有天竺的僧人到我大唐来。”
“那个是放生池,总有人买了活鱼放生,祈福用的——你要不要也买两条?”
萧江沅定定地看了一眼放生池,摇了摇头:“买了便放,放了便抓,抓了再卖,卖了再买,如此周而复始,有何意义呢?”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李隆基刚凑上萧江沅的耳朵,低声笑谈,便见一位貌美的少女自身边经过,当即伸臂拦下,“小娘子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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