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忠赶到永州驿馆的时候,只觉得扑面而来尽是酒气,熏得他头疼。
“天使见谅,我家郎君他……”
“无妨。”静忠淡淡地道,然后大步迈进,推门而入。
房间里只有静忠和王毛仲两个人。王毛仲此时正靠着墙,坐在地上,被数十个酒瓶簇拥着,看到静忠来,他没有任何意外之色,还十分家常地问候了一句:“你来了?”
见王毛仲发须凌乱,放浪形骸,静忠没有走近,只将自己所带的东西放到了桌上,然后端正坐到了桌子后的席上:“你好像知道我会来。”
“我只是知道圣人不会这么放过我,他或许会让你来传旨,也算是他对我,还存有几分旧日的情分了。”
“是师父让我来的。”
“哦?竟然是她?该说她是好心施舍,还是说她用心残忍,以此来检验你的忠诚?”见静忠听完不动声色,王毛仲诧异笑道,“你近日很是奇怪,从前我若说你师父一句不好,你可是要与我发火的。”
“因为你快死了,而且我发现,师父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好。她也只是个凡人,甚至……是个普通的女人。”
王毛仲这才稍稍坐直:“她……当真是女子?”
“是啊,”静忠讽然一笑,“你竟然输在了一个女子的手里。”
“不,”王毛仲摇了摇头,“我是输给了皇帝。”
“挟旧日恩义,终究也将被旧日背叛所裹挟——这是师父让我转达给你的话。”
“原来是这样……当时一念之差的失足,竟会被记到今日,亏我还曾以为,这只是鸟尽弓藏而已。”王毛仲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那又如何,我恣意过,痛快过,成王败寇,我便随她笑话又如何,焉知我的今日不会是她的明日?”
静忠沉下脸来:“够了。”
“怎么,我说她一句不好,你还能忍受,多说了两句,便受不了了?”王毛仲说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静忠身边坐下,扯住了静忠的衣领,“纵然她有再多的不好,你还是不希望她落到我今日的下场?可她对你也是这样么?若真是一样,她便不会无视你的感受,让你亲手送我去死了。”
“我说,够了。”静忠看向王毛仲,眸中有寒光凛然一闪。
“我一个濒死的罪臣,还有什么不敢说,不能说的?难道我都这样了,还得战战兢兢地逢迎你,道一句‘天使息怒’么?”
静忠伸手打开了桌面上的包袱,里面有一只银制的酒壶。酒壶的外皮虽雕纹精致,白得发亮,壶口处却乌黑。
王毛仲盯着银壶看了一会儿,倏尔讽刺地一笑:“她能如此待我,也能如此待你,你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不然你对她那点肮脏的心思,你敢让她知道么?皇帝自私,她萧江沅比皇帝还要自私!”
静忠立即握住了银壶,指尖一弹,壶塞便不知飞去了何处。
王毛仲以为静忠要给自己灌酒了,便松开双手,直直跪好,闭上了眼睛,却久久没有动静。他睁开眼,便见静忠只紧握着银壶,手背上血脉贲张,纹丝不动。
他的眼圈忽然一红:“为什么?为什么不动手?”
静忠声音微哑:“圣人命刺史自尽,小人不过一个传令的,如何能代劳?”
“既如此,我便最后听阿郎一次。”王毛仲将银壶自静忠的手里掰出提起,“……既是毒酒,我就不敬你了。”
话音方落,王毛仲仰头尽饮。
“……我是高丽人,儿时便被卖到了大唐。第一次见到阿郎的时候,他才七岁,当时的皇帝还是则天皇后,睿宗皇帝刚被废为皇嗣……那是阿郎第一次出阁开府,说来好笑,一个被关在宫里数年、不得宠的皇子,做了亲王又如何,哪里知道宫外的险恶?刁奴欺主,若不是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决定追随他的……啊,对了,那年我随他入宫觐见,曾为一个叫武懿宗的狗奴所拦,他小小力气,却一鞭抽了回去,还大骂了他,真是痛快……”
王毛仲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双目也已阖上,唯有唇边笑容尚有停留,久而不褪,仿佛他永远地留在了那段时日。
静忠平静地等王毛仲断了气,才整衣起身,步伐稳稳地走出了驿馆。
唯有在迈出房门的时候,他稍一停顿,似悲似叹了一句:“你可知从此,我便再也没有朋友了。”
得知王毛仲已死,李隆基也怅然了一下,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别的吸引过去了。
这几年本就天灾不断,好在萧嵩和裴光庭政务上都没得说,尽管彼此情颇不协,朝政也一直没出什么大乱子。
可这开元十九年的年初就不一样了,正是科举放榜、铨选官员之际。李隆基为了表现自己对宰相的信任,此番选官并没有采取之前十铨使的制度,而是将权力交给了宰相,可宰相一共有两位。
好巧不巧,裴光庭虽然撵走了宇文融,但政事上着实做得不错,新年刚过,李隆基就将裴光庭正式任命为侍中,也跟中书令萧嵩一样,是正式的宰相了。
偏偏选官还是萧嵩和裴光庭政见最不合之处,究竟是看才能还是凭资历,短期之内要确定官员名单,他们就算再沉默寡言,这回也很难不吵起来。
好在科举这一块,众人的意见都十分统一,总算是给李隆基省了些心。
三甲虽是经过殿试之后,由天子亲自选出,但每年学子那么多,天子也不可能人人都了解,所以在殿试之前,天子往往会先问问近臣的意见。
萧江沅已经通过眼见与耳闻,给了他一个名字,就连他的亲妹妹玉真公主都亲自开口推荐,他没想到萧嵩和裴光庭所推举的状元人选,也是那个人。
看来还真是众望所归,李隆基不由得庆幸,多亏是那个人啊,不然又有得争了。
——新科状元不是别人,正是早年有神童之名,后又号称以诗入画,自有佛性,年方而立的王维、王摩诘。
在玉真公主的建议下,李隆基便下令殿试放榜之后,于曲江池旁设宴款待新科进士。他还打算亲自到访,与民同乐,一起领略才子们的风采。
李隆基要赴曲江宴,萧江沅自然随行在侧。
曲江池于她而言,乃是旧地重游,她可要比其他人对曲江池了解更多——至少她知道初春时曲江池的水有多冷。
李隆基一瞥萧江沅便知她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转,唇角一勾,忽然伸手推了她一下。
此时他们正在池边的亭子里临水而立,李隆基虽未使劲,萧江沅却始料未及,仍是被栏杆绊了一下,当即便要落到池水中去。
李隆基当然没想真让她落水,所以在推完之后,手也不曾离开萧江沅周身,故而反应极快地拉住了她的胳膊,往自己这边一带。
萧江沅下意识地抓紧了拉住自己的手,便直直地落入了李隆基的怀中。
初春乍暖还寒,尚无花开,李隆基却隐隐地闻到了一阵芙蓉的香气。他的鼻子往前凑了凑,细细一嗅——竟真是萧江沅身上的味道。
感受到李隆基温热的呼吸喷在颈间,萧江沅浑身一凛,松手便是一推,却不想李隆基正微怔着,而她又没有站稳,两人便都顺势被栏杆一挡,栽入到冰冷的池水中!
偏偏曲江宴的注意力都在新科进士那边,李隆基又是微服出巡,除了萧江沅,竟什么人都没带。
还是玉真公主所坐之处视野最是开阔,见这边水波翻腾,站起身定睛一看:“有人落水了,快去救他们!”
新科进士都是在殿试时见过李隆基的,那可是他们第一次觐见天子,虽不敢多看,也仍是将李隆基的脸记了个清楚明白。见在水中狼狈不堪的竟是当朝天子,他们面面相觑,半天都说不出来一句话,还是王维忍住笑,温和地说了一句:“此人真是幸运。”
玉真公主走到王维身边,问道:“人家都落水了,你还这么说人家,从前我怎么不知,你也会幸灾乐祸?”
王维道:“此人神似大唐天子,当然幸运。”
玉真公主这才注意到落水人的脸,立时睁大双眼,捂住了嘴,然后恨不得自己下水去救,被王维拦了下来:“公主,此人只是神似,并非天子本人啊。”
玉真公主当然知道王维这是在替皇帝挽回颜面,可是……那可是她亲三哥啊,自己既然不能上,那便只好催促其他人了。
待李隆基被人救上来,众人才发现李隆基怀中还有一人。那人头戴墨色幞头,一身月白色的圆领袍,已然昏迷了过去。
李隆基根本顾不得众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他往萧江沅的胸前一扫,便赶紧把自己的外衣脱下,裹在了萧江沅身上,然后横抱起她,便往芙蓉园外奔去。
玉真公主忙追了上去:“园外有我的马车!”
李隆基始终黑着一张脸,见来人是妹妹,才微微点了一下头。
玉真公主还从没见三哥这样过,既愤怒又无奈,既嫌弃又担心……她的目光落在了李隆基怀里的萧江沅身上,仔细一瞧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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