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昌寺中,一位身着素衣的中年郎君,也在思索同样的问题。在他面前,一盘樱桃毕罗已经被他吃了个精光。坐在他对面的普润望了望盘中的毕罗,又看了看他,向来沉静而随和的脸上露出些许苦笑之色:“崔侍郎,我买来不是为了招待你的……”
崔日用虽呆呆地看了手中的半个毕罗许久,普润的话却还是听得清的,当即便将最后半个也塞进嘴里,嚼了嚼,道:“何必吝此一毕罗,未尝美酒待佳客。”
普润皱了皱眉,委屈道:“我又不是那番僧,如何能有酒……”
崔日用展眉一笑:“樱桃若熟,恐含酒味,我替你吃了,免得你犯戒,岂不正好?”
任凭他笑得如何放松,眸中却仍是残存了些许疑虑——太后,怎还能和皇后一样?皇后的时候,尚且还能收敛些许锋芒,这一旦做了太后,竟有些百无禁忌了。则天皇后那条路,那是谁都能走的吗?就算要走,那是现在能走的吗?咱们这位韦后心急也就罢了,身为臣子,他那兄弟宗楚客不仅不规劝,反倒煽风点火,似乎比韦后还要急上几分。
算了算了,且随他们去吧,若真用这五万府兵行铁血手腕,倒也不是不能成事,只是事成之后的麻烦,恐怕要层出不穷了。到时候,少不得他这个兵部侍郎出马,没准一回身,就变成兵部尚书了。
普润定定地看了崔日用一会儿,犹豫了许酒,才叹道:“你我总算知己一场。”
崔日用哭笑不得:“被我感动成这样?”
说起他们两位的相交,至少崔日用认为,是有点可笑的。
普润是那种很安静很温吞的和尚,平时虽然很少说话,但是从不会让人觉得疏远,年纪轻轻佛法还高深,在长安城里也算小有名气,走到哪里都有人长揖而拜,特别在他去西市的时候,那些被他光顾的食肆老板,没一个不把自己家里的招牌菜巴巴地送上去的,倒省得他化缘了。
一次两次还好,等到了第三次的时候,普润就很是不好意思了,俊俏的小脸红得都能滴出水来。虽说僧人化缘也是一种修炼,但是他现在在宝昌寺,那也是有头有脸的和尚,名下甚至已有几位弟子,生活过得很滋润,根本不需要化缘了。在他的坚持之下,众食肆的老板们终于同意收他的钱,但只收一半,余下的一半算作香火钱。
若只是少收钱那便也罢了,只要普润到了,不管排队等待的客人有多少,等了多久,都得往后挪,而那些客人不乏信佛之人,便也都愿意给普润让位。可有一日,排在最前的客人不乐意了,那人便是崔日用。
以他的地位,他当然不用亲自去排队,只要坐在一边安然等着便好,他的小厮自会帮他打理好一切。可眼见自己的樱桃毕罗终于出笼了,博士竟然将他的樱桃毕罗转而给了一个小沙弥!
开口一问才知,普润来了。
崔日用也是听过普润的名声的,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僧人,竟然这般轻狂,最可气的是,这些个老百姓也纵容着,不闻不问的。他没赶上那便算了,既然赶上了,少不得要亲眼见见这位少年高僧,再跟人家讲讲先来后到的道理。
可一见到普润,他心头的那股气就都没了。这小和尚……长得未免也太好看了些。
算了,既然他也爱吃樱桃毕罗,跟自己也算有缘,那便给他吧。
普润清楚发生了什么,却也没有任何推辞,合十一礼之后,笑着收下了毕罗。崔日用见状,心中有些不悦,这小和尚总要推辞推辞,说些场面话才好收下吧?
结果第二日开始,连续一个月,崔日用每日都能收到一份樱桃毕罗,正是那宝昌寺和尚普润遣人送来的。崔日用起初有事,无暇计较此事,好不容易闲下来,他立即就奔去了宝昌寺,见到普润第一句话便是:“你是不是觉得,等我吃腻了,便无人和你争抢樱桃毕罗了?”
普润愣了愣,少时,两人相视一笑。
从此,他们便成为了知己。
普润虽是僧人,却心智较为成熟,知道佛法兴盛与否和天家是否尊崇或是宽容,有很大关系,便自小与皇家子弟颇为亲近,其中李隆基最得他青睐。到如今,他也愿意跟着李隆基,闯出一番事业,为佛法之推广与兴盛做出自己的贡献。
可是这样一来,他和知己崔日用,就要站到对立面了。崔日用与宗楚客也是十分交好,早年更依附武三思,眼下也是韦后的幕僚之一。若是李隆基胜了,崔日用便不会有好下场。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想了又想,他终是开口道:“你……不要再为韦后和宗楚客卖命了,尽快退出来,或许还来得及。”
崔日用敛去表情,定定地看了普润一会儿,道:“你这双神眼,是不是又看到了什么?”
普润的眼睛总会看到一些神奇的东西,这些别人丝毫不知,崔日用却是知道一二的。
“很久以前,我就看到了……”普润说着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李隆基的时候。当时彼此分明都还小,不过七八岁,可是他见到的李隆基,就是身着帝王冠冕的。不仅如此,李隆基的身边还围绕着众多儿孙臣子,却都离他远远的,唯独一个紫衣内侍和一位明艳绝伦的妇人,一左一右紧挨在他身边。那紫衣内侍鬓发斑白,腰板却挺直,那明艳妇人则笑容天真鲜活,颈间却缠着长长的白绢。
当时则天皇后在位,他知道这件事十分敏感,断然不能说出口,便一直暗暗告诫自己要忘记。这些年来,他以为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了,可当他第一次见到萧江沅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从未忘记——萧江沅竟就是那个紫衣内侍!
与见到李隆基时所看到的全然不同,萧江沅虽还是一身紫衣,那紫衣却破旧了许多,颜色也暗淡了,更有一些难以抚平的褶皱。她的头发已经尽白,皱纹也爬上了她的脸,她的微笑却比他见过的多了几分红尘味,不再那般淡漠疏离。她的周遭是空荡荡白茫茫的一片,竟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身边。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倔强的命呢。
崔日用之所以知道他这个能耐,还是因为普润第一次遇到崔日用的时候,也看到了一幅图画。两人相交渐深之后,普润便将自己看到的告诉了他。
“你看到了韦后和宗楚客的……下场?”斟酌再三,崔日用终是用了这个词。
普润摇了摇头,毕竟出家人不能打诳语。
“那是……”
“总之,你还是尽早退出来吧,也不用非要辞官,称病请假也可以,最多躲过这个月,也就无大碍了。”
“你不是说,我终有一日会服紫么,难道眼下不是机遇来了?”
普润叹道:“我言尽于此,信与不信,是否听我的,都随你。”
“出家人不能生气的。”崔日用笑道,“其实你不说,我心里也有些打鼓了。同样是逆天而行,韦后可比则天皇后冒险多了,这事能不能成还两说呢,我可不敢孤注一掷,自然是要中立的。”
“中立?只要你与宗楚客一日还是朋友,在他人眼中,你就一日仍是韦后党羽。”
“既然如此,我若不效忠韦后,岂非对不住自己的身份?”
普润毕竟年轻,又担心知己,有点急了:“我方才不是同你说过了……”
“这样躲着,可什么都得不到啊。”崔日用深深地看了普润一眼,缓缓笑了起来,再不多言,起身返家,只留下长几上空空的盘子,犹有樱桃余香。
“毕罗味道如何?”翌日晨起,李隆基踏着晨鼓的声音刚到书房,便见萧江沅正端着一碗冷淘,往自己的房间走,他立即便跟了上去。
萧江沅放下冷淘,恭恭敬敬朝李隆基行了一礼,才道:“味道甚好,多谢阿郎。”
李隆基的笑容立即便挂不住了:“我说过你多少遍了,你能不能别对我这样客气?我们认识多久了,五年了,你怎么待我还和一个刚认识的人一样,动不动就道谢?”
萧江沅微微一笑:“君臣有别,礼不可废。”
“你有时候真是比老儒还要迂腐!”顿了顿,李隆基喝令道,“我不管你怎么想,是否习惯,以后在我面前,少端出这副模样来!”
萧江沅有些为难地道:“阿郎虽非卫灵公,奴婢却不敢为弥子瑕。”
李隆基怒道:“我的为人如何,你也都是看在眼里的,竟会有余桃之虑?”
萧江沅正要回答,一个小厮便急匆匆地冲到了门外:“阿郎,不好了,葛将军和陈将军在院子里打起来了!”
“这大清早的,他们应该刚值完夜,便到了我这里来,想必是有事。”李隆基当即抬步出了萧江沅的屋子,便走便道,“这事还没说呢,怎的就打起来了?”见萧江沅迟迟没跟上来,他回过头,没好气地道,“还不快跟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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