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江沅只得从衣柜里取出一个新的来。不论梳头挽髻,还是将幞头戴好,她始终觉得有两道目光紧紧地跟着自己,仿佛粘在了身上一般。她斜睨了一眼,便见李隆基单手支颐,静静地看着自己。
她的手忽然便乱了节奏,幞头系带的扣子都系了半晌。当她终于穿戴整齐,耳边却仍是落下了少许乱发。
这时,李隆基走到她身边,用梳子沾了沾水,便把她的鬓角泯得整整齐齐。
她低声问:“……做什么一直看着我?”
李隆基放下梳子,双手捧着萧江沅的脸,仿佛掌中是一件无价之宝。他让她面向自己,然后在她的额头深深地印下一吻,可开口的语气却仍是别扭而不安的:
“如果可以,我连眨眼都不愿。”
他是一朝被蛇咬,从此便担惊受怕了。
直到这一日入了夜,见萧江沅始终在自己身边,那对幞头也一直在自己怀中,李隆基才敢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而她,也真的不会反悔了。
天子近日心情甚好。
李林甫是最先感受到的,其次是牛仙客等一众常参官,再来便是大朝会上文武百官。几乎所有朝臣都在猜其中缘由,说天子身边必是添了新人,廊下食时,若没有监察御史一脸严肃地在周围巡逻,他们只怕当即便要讨论起来。
李林甫心下暗道,哪里有新人,分明是旧人。
他没想到,之前说得那般艰难的事,这才多久,天子竟然给办成了?民间有句俗语,叫“烈女怕缠郎”,难不成殊然如萧江沅,也终究没能逃脱身为女子最终的命运?
他刚要为萧江沅可惜,就否认了自己方才的想法——不对,天子必然还差了些火候,不然早就吩咐他,让他着手为萧江沅改头换面了。
他可不认为天子是个容易知足的人,所以到底有什么好高兴的,值得天子那样?
天意莫测,不可捉摸,好在自从天子心情变好,托付在他肩上的政务也越来越多了,就连来年年初选官一事,也让他全权处理。他欢喜感激还来不及,也实在忙得没功夫帮天子想办法,这一下有理有据,不会被天子追究了。
李林甫忙得脚不沾地,李隆基便闲了许多。
自从确信了萧江沅没有反悔,李隆基看待她,就没法像从前那般淡定从容了。
他开始嫌朝政事多繁琐,便大多交给了李林甫去办;嫌起居郎和中书舍人时常跟在身边,使得他总不得空,便总赶他们去值班办公;嫌宫人宦官在眼前晃来晃去,实在烦得紧,便经常摒退左右,说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可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会单独留下萧江沅,美其名曰:“这里有萧将军一个人伺候就好。”
几次过后,见萧江沅不太喜欢,他就渐渐收手了。
他知道萧江沅在担心什么。
他若是做得过于明显了,她的身份便很可能会暴露。
朝中臣子一代又一代,新老更替,当今的这代大部分并没有经历过则天皇后末年,不知道萧江沅曾经是则天皇后的“男宠”,只知道太平公主在时,对萧江沅的男女身份产生过质疑。再结合近日李隆基的反常,他们想要从中获知些什么,并不是一个难题。
最好的办法便是一切如常,萧江沅深知这一点。
李隆基并不想惹萧江沅不高兴,他还想趁着浓情蜜意的时候,好好巩固这份得来不易的感情。尽管他们之间有着多年的情意牵系,也有着风雨无阻一般互通的心意,他们的关系亦分明牢不可破,他却总觉得不太踏实。所以他对萧江沅,可谓是百依百顺,小心翼翼而不敢造次。
他的眼神总是不经意地,就飘到了萧江沅的身上。很多时候他自己不知道,别人却能看到。
玉真公主和汝阳王已经不止一次地私底下小声议论了,难不成蝶幸之后,他们这位天子当真看上了身边的这位清秀宦官?
这一次他们聚在了宁王宅的花园里,刚好被宁王逮了个正着。
玉真公主轻咳道:“大哥你管管你家这花奴,跟我这个化外之人说些什么呢……”
汝阳王:“???”
宁王只温柔一笑,道:“也不是不可能。”
玉真公主和汝阳王反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宁王这是在回答他们的疑问。
玉真公主品出了几分异样的味道,凑到宁王身前,小声道:“大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别情?”
宁王不予置否,只反问了一句:“宦官怎么了,有何不可?”
汝阳王笑道:“我明白阿耶的意思,这世间的人与人都是不一样的,仅凭男女和身份或许可以区分,却不一定能成为他们相识相知的阻碍。人与人互相吸引,喜欢或倾慕,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管他是谁,有何不可?”
“说得好!”
宁王、玉真公主和汝阳王纷纷转头,便见李隆基笑意盎然地前来,身后跟着萧江沅。
由于时间空出了许多,李隆基便着手把乐曲认认真真地谱了,唯独最后一个乐章,怎么都不遂心意。他身临花萼相辉楼外,本打算望望街景,稍加放松,便见宁王宅的花园里花团锦簇,还有仆人在屋檐上装点着什么。他一时好奇,便拉着萧江沅登门拜访。
宁王酷爱侍花弄草,宅中各处都有他的痕迹。他也心疼花草,尤其是花园里这些闻名遐迩又身娇肉贵的品种,可这花草稍一充盈,便难免会引来许多鸟来。鸟叫声虽好听,可那些扁毛畜生对花草的伤害也极大。
宁王多年来从不干预政事,在这些事上便颇为费心,又得李隆基多年丰厚的赏赐,所以若论富贵闲散,可称大唐之最。他便想了个办法,将这么多年李隆基赏赐的黄金都熔了,制成金铃,挂在网上,再将这网蒙在花园的上方,如此一来,若有飞鸟入园,便会被网遮挡,金铃也会随之响起,既好听也能警醒。
玉真公主就是听说了这个,才在这一日前来看热闹,没想到李隆基也来了。她的眸光在李隆基和萧江沅之间来回流转,看了又看,直到引起了萧江沅的注意,才立即收了回来。
或许……她可以问问吕云娘?
李隆基等人都对这个系满了金铃的网赞叹不已,唯独萧江沅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看了一眼花园上方那层雾一样的网,听着金铃轻盈的脆响,最终把目光投向了花园中,那些肆意盛放的花团上。
天子近日心情甚好,可他身边的那位近宦看起来并不快活。
在宁王宅用过晚膳,回到兴庆宫之后,李隆基便把萧江沅堵在了南薰殿寝殿里。
宫人和宦官们都被李隆基赶了出去,殿内一片静谧。
“你怎么了?”李隆基环着萧江沅的肩,轻柔地道,“可是看到了什么,或听到了什么,让你不悦了?”
见萧江沅默然不语,李隆基有些心急:“你的心思总是埋得那么深,我又不是神算子,猜不到所有的。你若是有什么觉得不好的,就快告诉我,我也好想办法处理……”
萧江沅从李隆基的语气中,听到了不安。
都快一个月了,他还是偶尔会这样敏感不安。
这可不像从前的他啊。
萧江沅垂眸一笑,道:“我只是在想,或许那些花草并不害怕飞鸟来啄,或许它们更喜欢那种危险的日子,或许……它们并不需要那张网。”
“花草亦有生命,难道它们受伤了不会痛?”李隆基放下心来,笑道,“大哥爱花至深,才有了这样一番心意。在我看来,金铃价虽贵,比起这心意却不若十中之一。”
见萧江沅点头,李隆基从背后拥住了她:“以后……都由你来值夜吧。”
以萧江沅如今的地位,即便值夜,她也是在自己的屋子里。自有小宦官相互换班,半夜半夜地不睡,守在李隆基的寝殿外。
但是自从那一晚之后,李隆基就不再让人值夜了。一到晚上,他就干脆让那些宫人宦官都去休息,把这南薰殿空给他和萧江沅两人,因此还博得了一阵感恩戴德,众人眼中夜夜不辞辛劳的萧江沅也沾了光,从此更得人敬服。
宫中诸人对此都不觉得奇怪。他们都太清楚,李隆基很多时候是个挑剔而较真的人,又多少有些脾气,这么多年下来,他终究只能接受萧江沅那种无微不至而合其心意的侍奉,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唯独静忠例外。
但他找不到机会去验证自己的想法。
而这一个月来,萧江沅真正与李隆基宿在一处的次数寥寥可数——就算李隆基闲下来了,可她还有很多事要忙。
李隆基从没这么后悔过,他当初到底为什么,要给萧江沅安排这样多的官职和琐事?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他也还是会那样做。
正如她最痴迷他上朝理政时的样子,对于她翻阅奏疏处理事宜的认真模样,他也爱不释手,一看便移不开目光。
而今,他实在无法忍耐这近在咫尺的相思,邀请她从此以后,不论繁忙也好,悠闲也罢,夜夜与他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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