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葛福顺来说,今夜这场仗打得真不痛快。
他与陈玄礼一同率领一路兵马,自白兽门攻进,穿东宫而入太极宫,再攻占外朝。本以为一路之上,怎么都会有些艰难挫折,让他也能畅然地厮杀一场,抒发心中憋闷多时的一口恶气——政变里杀人无可避免,不用杀人偿命。
却不想事与愿违。东宫里镇守之人不多也就罢了,等进了太极宫,更是几乎畅通无阻地抵达了太极殿,还没等打起来,对方竟先摆出了休战的手势,问道:“来者何人,难道不知这里是先帝梓宫所在,竟敢戎装纵马而来,岂非大不敬?!”
“吾乃万骑果毅葛福顺,这是我的兄弟陈玄礼,身后跟着的是我万骑与飞骑的将士们!韦后鸩杀先帝,葛某等奉镇国公主和临淄王之命,入宫为先帝报仇,匡扶大唐社稷!如有不敬,实属无可奈何!事成之后,我等自然会来向先帝赔罪!”这些套话葛福顺还是会说的。
对方立即怒道:“太后竟如此不忠不义?!”
镇守太极殿的府兵将领回头看了看自己仅有的百人兵力,又听葛福顺言之凿凿不像假的,再想到先帝驾崩以来,韦后和韦家人那一起子不得人心的事,登时决然道:“我等愿随葛将军与陈将军一同,诛杀韦后,为先帝报仇!”
一声令下,太极殿内外众将士便集合在殿前,列成整齐的队伍,任由葛福顺检阅。
“这……这……”葛福顺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时不时转头看向陈玄礼。
陈玄礼横了葛福顺一眼,纵马向前,下马一拜:“诸位皆是大唐忠义之士,请受陈某一拜!”
见陈玄礼毫无顾忌便接近了自己,甚至下马来长揖一拜,太极殿府兵们十分感佩敬服。这样的将军却追随了十分年轻的临淄王……看来临淄王本人,绝非仅是一个善打马球之天家贵胄啊。
将太极殿府兵点数收编之后,陈玄礼道:“自府兵中选五十,再自咱们带来的人中选出五十,由他们这一百人镇守太极殿,我们继续往里冲。”
葛福顺立即照着陈玄礼说的去做了,可直到过了太极殿,他还是没反应过来:“这就……完了?”他本以为,正因为太极殿安放先帝梓宫,镇守的府兵就算不为了韦后,为了先帝也该跟自己打上一场再说的,结果竟然……
“兵不血刃,这样不好么?”陈玄礼淡淡道,“节约战力,里头两仪殿还不一定如何呢。”
葛福顺闻言又燃起了不少的热情。果然如陈玄礼所言,刚到两仪门,因这附近大殿颇多,驻守和巡逻的府兵和禁军也多了起来,对方便有了反击之势,兵戈铿锵之声总算响起,葛福顺只觉十分顺耳,高兴得不行,刚要挥刀而去,就被陈玄礼一拦。
“你做什么?!”葛福顺相当不满。
陈玄礼根本不理会葛福顺,只转头向方才投效的府兵将领道:“喊话。”
那将领立即心领神会,当即把来者何人所为何事等等,寥寥几句喊了个清清楚楚。刚刚猛烈起来的战局,顿时松软了不少。
葛福顺:“……”
“再一如方才那样安排,各派一百人,驻守两仪门和两仪殿,再各遣五十人,驻守百福殿、千秋殿、万春殿及立政殿。”陈玄礼道。
葛福顺凑近了陈玄礼,小声道:“你就不怕他们是诈降?”
“他们现在,连事情前因后果都还搞不清楚吧?”见葛福顺还是一脸茫然,陈玄礼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与其说是诈降,倒不如说是观望。毕竟我们是万骑飞骑浩浩汤汤而来,对他们来说,更好似从天而降,他们除非把驻守在附近几处的人聚到一起,否则很难打赢。又听说咱们是来找韦后的麻烦,跟他们无关,他们并不想给韦后卖命,自然就会如此了。只要临淄王赢了,他们就是真降,若临淄王一败涂地,他们才是诈降。”
“真够精的……”葛福顺咬牙道。
陈玄礼道:“都是为了活命,谁又真的希望国家动乱呢?”
过了两仪殿,经由随行府兵的游说,葛福顺和陈玄礼虽又打了几场,但最终都以己方胜利告终。甘露门、甘露殿及神龙殿一路更是畅通无阻,不到三更,他们就抵达了凌烟阁。
又过了不到一刻,李仙凫也率兵赶到了。两军胜利会师,一时间气氛十分热闹。
“快快快,击鼓!”葛福顺连连道。
待鼓声渐歇,葛福顺才顺着陈玄礼的目光,注意到随着李仙凫一同来的,除了刘幽求之外,竟还有一位端庄温婉的女子。
这女子大名鼎鼎,宫城内外,鲜少有人没见过她。
比起方才的嘈杂,现在的凌烟阁前十分寂静,只有寥寥数人交头接耳:“她不是跟韦后是一伙的吗?”
“韦后和安乐公主现在去了么?怎么还留下了她一个?”
刘幽求先是咳了一声,道:“先帝遗诏在此,诸位不可造次。”却不想这一句话说出口,本来还只是几人的细微声响,立时嗡地一声大了起来,他刚要制止,便见那女子走到了自己身边,忙拱手道,“上官昭容,反正过一会儿,临淄王最多不过看看,这一封遗诏里写了什么,众将士是不知道的,到时只怕徒惹猜疑,军心不稳,不如……”
上官婉儿颔首道:“我与你是一个意思。”
刘幽求闻言,身体不禁又站直了些——上官婉儿的才华是人尽皆知的,她称量天下人才的风流轶事,也都为人所熟知,故而在刘幽求眼中,上官婉儿高高在上,文坛领袖且不论,便是在朝堂之上,也算得上无名宰相。
任凭刘幽求掩饰得很好,却仍是露了些痕迹,被上官婉儿精准地捕捉到。上官婉儿却只淡淡一笑,便双手托起一卷明黄色的书卷,扬声道:“此乃真正的先帝遗诏,其中内容不过有三。其一,由温王即皇帝位;其二,皇后韦氏临朝理政;其三,相王辅政。韦氏不忠不敬,擅自篡改先帝遗诏,更鸩杀先帝,罪不容恕!今有众将士,临危难而不惧,救大唐于水火,真乃国之幸事也!婉儿在此先行拜过了。”
众将士听罢遗诏内容,对韦后又多出几分不满,又听堂堂上官昭容竟将自己夸得这样好,志得意满的同时,也有些不好意思,便都客气了许多。
上官婉儿心下稍松,转身将遗诏交给身侧宫人,不经意地一抬眸,便微微一怔,倏尔婉然一笑。
“萧内侍到了!”
“还有杨常侍!”
“你看杨常侍手里拎的是什么?”
“好像是……安乐公主的头!”
众军又欢呼起来,本对萧江沅有几分轻视,现下也都被喜悦覆盖了。
上官婉儿瞥见安乐公主的头颅,立即转开了眸,深呼吸了几口,方迎了上来:“别来无恙。”
萧江沅已经在一旁站了一会儿了,等上官婉儿表演完,才走了过来。她与杨思勖率领后面的将士内侍,一同朝上官婉儿长揖一礼,道:“昭容安好。”
又向其他将军和刘幽求拱了拱手:“诸位也安好。”
葛福顺奔了过来,兴奋道:“鸦奴,行啊,诛杀了安乐公主,这可是大功一件!”
无视上官婉儿唇边笑容一滞,萧江沅垂眸笑道:“这功劳,一则有我这以一当十的义兄一半,二则还有我身后这些弟兄们一半,却偏偏没有我的份。葛将军可不要赞错了人。”
“谁说的?”杨思勖立即打断,“若不是你指挥得当,我们还不得跟自己人打成一团了,哪还有精力去找韦后和安乐公主了?”
葛福顺掀开乱发,看了看安乐公主雪白的脸,点了点头:“安乐公主已经在这里了,不知韦后……”
感受到四周随着此问静下来的氛围,萧江沅的声音微微洪亮了些:“若奴婢所料不差,韦后的首级应当已在临淄王手中了!”
“好!”随着葛福顺一声喝下,凌烟阁前又热闹起来。葛福顺也稍稍安了心——只要韦后死了,之前再怎么顺都不奇怪了。
果然在少时之后,李隆基纵马赶到之时,随行的钟绍京手里拿的便是韦后的首级。钟绍京抬手一举,便引起全场尽呼:“大唐万岁!”
李隆基坐于马上,满眼皆星光般烁烁,唇边的弧度也深了许多。他凝望着四处围着自己而雀跃的文臣将士,第一次有了一种,天下尽在我手的感觉。他喜欢这种感觉,也渴望许久了。他既然已经得到,就不会再放手了。
享受够了,他转眸去寻萧江沅,这才看到,上官婉儿也在。他不着痕迹地扬了扬俊眉,不禁想起了不久之前玄武门楼上,萧江沅对他说过的话。
这位上官昭容还真是有能耐啊,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萧江沅还得跟她学着点呢。
此时,上官婉儿正立在萧江沅面前,似笑非笑:“鸦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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