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先是一愣,反应了一瞬才忙道:“当然不是!”顿了顿,又道,“你回去之后不许瞎说!”
这个吕云娘真不愧是市井里出来的,心思另辟蹊径,连他都料之不及不说,还如此贪心,竟敢跟他这个当朝天子讨价还价?
纵是心存不满,李隆基仍是咬咬牙,又补了一句:“再加四百匹绢。”
就算是当年身在相位又进谏有功的宋璟,也不过如此了。
李隆基不禁为自己感到了几分悲哀。这边宇文融才刚回来,尚未大展身手,才使得他不过赏下四百匹绢,就要咬咬牙了。
堂堂天子如此捉襟见肘,说出去,世人不仅不会相信,恐怕还会当个笑话讲。若是即位之初也就算了,当下他可是盛世天子,不出意外他还会将这盛世延续数十年,不说富甲天下,至少也该有个充盈的私库,让他不必为银钱发愁,可以想吃就吃想玩就玩,想赏赐就赏赐,这才算对得起他的身价吧。
至于萧江沅,他是真的尽力了。
他有些心虚地斜睨着吕云娘的反应,心道她可别得寸进尺狮子大开口,却见她一手缩于袖中,抬起掩唇一笑。
这动作如此眼熟,李隆基立即便记起了那日在他和王毛仲面前,萧江沅虽故意,做出来却十分自然的一笑,与此刻眼前的这一幕异曲同工。
还真是从她这学来的啊……
李隆基忍不住想象起来,想萧江沅是如何偶然之下发现了吕云娘的笑,又是如何困惑而茫然,不知不觉地学了起来。她可能起初动作笨拙又奇怪,但终究同为女子,一通而百通。
他不觉有些心软,对吕云娘的不满也消散了大半,却见她笑罢摇了摇头,道:
“恕妾不能答应。”
李隆基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那你想要多少?”
吕云娘摇了摇头,郑重而认真地道:“妾什么都不要。萧将军与妾就算不是真正的夫妻,但也是交了心的好友,圣人如此命令妾,是在让妾出卖她,背叛她。妾对她好,是从心而行,妾希望她别丢了女子仪容与风骨,这也只是妾的心意而已。倘若妾当真应了圣人之令,受了圣人的赏赐,妾就再无颜见她了。妾不知好歹,还望圣人恕罪。”
今日吕云娘此人,已经给了李隆基太多的意料之外了。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地正眼看了看她,然后暗暗地点了点头。
这样才对,毕竟是阿沅的眼光,总是不差的。
李隆基并没有强求,虽仍是赏了五十匹蜀锦,但再没提任何额外的命令或请求。他一边叫人进来,送吕云娘去领赏并出宫,一边令人寻萧江沅回来,却听来人说萧江沅并不在殿外。
萧江沅身兼数职,事多忙碌也是有的,早年李隆基并不总把她拘在身边,给她时间去处理好分内之事,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这些年来,她早已游刃有余,且底下人大多得力而忠心,早就不需要她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了。
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她抛下小娇妻,非要亲自去办不可?
吕云娘对此就了解不多了,只觉得萧江沅忙,不在也正常,便规规矩矩地行礼告退了。
她刚到楼下,就见萧江沅款款而归:“你去哪了?圣人方才还寻你呢。”
萧江沅将吕云娘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无碍?”
吕云娘笑道:“放心,你快上楼去吧,别让圣人等急了。”
萧江沅抬眸看了一眼楼上:“无妨,我先送你回去。”
吕云娘见她说完便伸臂揽住自己的腰,不由有些惊慌,一边推她一边小声道:“你在闹什么别扭?他没让你留下来听他和我的对话,可没说不让我告诉你啊!”
“既如此,何必多此一举?”萧江沅淡淡地道,“我又何尝想听了?”
见萧江沅唇边笑意愈发敷衍,吕云娘只觉好笑,不再挣扎:“好好好,你不听,那我便不用说了,倒省了些力气。”
萧江沅:“……”
“看吧,你还是想听。”
她们两人先去了南薰殿萧江沅的房间,等待五十匹蜀锦搬来,同吕云娘一起回府。萧江沅也摒退了左右,便听吕云娘极为简单地讲述起来:“……所以,其实也没什么,圣人仍心存百姓,也对你确实用心。”
见萧江沅恢复了正常,吕云娘才放松下来,便忽地想到了什么,道:“你可记得与薛王对对口供!”
什么不告诉李隆基是因为不想让他失望伤心,当然不是萧江沅说的,她既没有说,薛王更无从听来,一切不过是吕云娘哄李隆基的。事后想起,她只觉得后怕——天那,她那么怕死的一个人,如今竟然亲手铸成欺君大罪,真是一个可怕的改变。
她这边惴惴不安,萧江沅却十分淡然:“不用了。”
“还是对一对吧,稳妥起见。”
萧江沅明白吕云娘心中所想:“圣人的脸面说厚也厚,说薄也薄,他不会去找薛王求证的。类似这样的话,我也不是没当着他的面亲口讲过,他如果真想求证,会直接来找我。”
吕云娘这才稍稍安了心,开始有了玩笑的心情:“说起来,我今日一直想笑,觉得圣人找我觐见一事特别有意思。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圣人就算是当朝天子,与你情深弥久,真要细细盘算,也该尊称我一声‘大妇’吧?”
她终究没敢说得太明显——李隆基这副样子,跟那些拈酸吃醋的小妾有什么分别?
萧江沅虽也觉得好笑,却仍是道:“不一样的。”
“在你眼中,他是圣明天子,自然是不一样的。”吕云娘正笑着,便听屋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当即噤声。听小宦官说是蜀锦到了,可以回府了,吕云娘便拒绝了萧江沅的相送:“你还是快些回去吧,别让圣人生气了。”
刚抬步要走,便又想起了什么,吕云娘的笑容不由一敛,神色也是若有所思地一沉。听萧江沅问起,吕云娘才迟疑着小声道:“在圣人与你忙于国事,留我一个人在偏殿里等候召见的时候,静忠来同我闲聊了几句。”
萧江沅知道静忠对吕云娘只有表面礼貌,实则敬而远之连话都懒得说的,所以此番主动交谈,才显得有些奇怪。
“他都说了什么?”
“他让我小心应对,最好时刻让圣人知道我对你来说有多重要,这样圣人看在你的面子上,便会对我多些宽容,什么事都不会有了。”见萧江沅双眼微眯,吕云娘思索着道,“静忠可知道你要对付王毛仲,还有我的来历?”
萧江沅摇了摇头:“他毕竟与王毛仲交好,我相信他,但不相信变数。”
吕云娘点了点头:“这便说得通了。其实他说的没什么不对,毕竟在他看来,这是一次意外却寻常的召见,他不知道我在你的授意之下别有目的,也不知道你是女子,而圣人是喜欢你的,我若真按照他说的去做,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话音方落,吕云娘就推翻了自己的结论:“不是不是,不是这样!他就是在故意让我惹怒圣人,不然这突如其来的‘关心’作何解释,难不成他两年都没正眼瞧过我,突然便有‘孝心’了?”
吕云娘越想越生气:“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他不认我这个师母,我与他总无仇无怨吧,他做什么非要害我?难道……”
“你想到了什么?”
“他是今日才知道圣人要召见我的,听闻之后,他好像很开心。还有,平日里我就觉得他与你过分亲近,甚至时常不顾男女大防,我当时以为你俩同为宦官,又是师徒,便没有多想。今日见了圣人提到你时的眼神,我起初只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刚刚才发现,那跟静忠有时看你的眼神……很像。”
若是如此,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静忠对萧江沅心存妄念,故而李隆基也好,吕云娘也罢,在他眼中都是情敌。他动不了贵为天子的李隆基,也没有机会动吕云娘,所以今日见李隆基和吕云娘“鹬蚌相争”之时,他才会觉得开心,因为他或许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这还不是最让吕云娘担心的:“他……可知道你是女子?”
萧江沅对这方面向来迟钝,故而吕云娘说得再有道理,她也总觉得想不通,甚至于她根本没注意到静忠对她有什么不对劲之处:“……我不确定,我从未告诉过他。”
“宁王和薛王,你也不曾告诉吧?”
不等萧江沅开口,门外便传来了小宦官催促的声音,吕云娘想了想,道:“也罢,他毕竟是你的徒弟,又对你……即便知道了,应该也不会害你,我只是想给你提个醒。静忠这个人,我总觉得看不透,说不清……但你的大事更为重要,心里有数便可,切勿分心。”
萧江沅和吕云娘刚离开房间,静忠便从梁上跃了下来——自从身量渐长,他便从高杨思勖那里学了不少拳脚功夫。
知道吕云娘被李隆基召见,他将手头上的事都放下,跑去亲眼见识了一番,又不曾离开太远,始终躲在勤政务本楼附近。当他发现吕云娘不仅平安无事,还和师父一起到南薰殿等待那五十匹蜀锦的赏赐,他既意外,也觉得可笑。
他毕竟是萧江沅的徒弟,又与王毛仲交好,宫里无人敢对他不敬,更别提阻拦,他便得以顺利进入南薰殿,躲在了师父的屋外。
当真相呼之欲出的时候,他才让小宦官去催,打断了她们。
待萧江沅和吕云娘走远了,他才走出南薰殿:“今日,我可曾来过这里?”
守在南薰殿的宫人宦官立即道:“没有,奴婢不曾见过内侍。”
“那个小宦官叫什么名字?”
“辅璆琳。”
嗯,他是个乖觉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静忠也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南薰殿,一边走一边回想着方才听到的一切,特别是在小宦官催过之后,那最后的一番话:
“……但你的大事更为重要,心里有数便可,切勿分心。”
“我知道。”
“……倘若,静忠对你真是那种感情,你打算怎么办?”
听到这里,静忠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便听师父的语气依旧淡淡,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正如他所熟悉的那样,没有丝毫的波动与变化:
“拒绝他,不给他任何虚无缥缈的希冀。如有必要……我会跟他断绝师徒关系,甚至,杀了他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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