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之首固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也同时与万人对立。
杨国忠本就并非科举入仕,又晋升太快,朝中嫉恨他的人不在少数。他官位虽高,根基却尚浅,说白了,他的一切都是李隆基给的,想要收回也很简单。面对这样的境地,他以后只能依靠李隆基。
可李隆基年事已高,没准哪天就死了,到时候他该怎么办?
太子会罢免他,安禄山容不下他,满朝文武都会像之前对李林甫那样,个个踩上他一脚,而杨家……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
可笑至极,他曾以为自己利用了杨家、李林甫、太子乃至天子,终于爬上了人生巅峰,却原来自己也是被利用的那一个。他曾经为了杨家,去促成杨家与太子联姻,却原来这个杨家并不包含他。对那位赐予他机遇和荣耀的天子,他是那般地尊重崇敬,到头来自己却只是那人手中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
昔年李林甫对此也是心中有数的吧,却几度不认命,非要改上一改,可结果呢?
连李林甫都不能逆天改命,他杨国忠还费什么力气?
一两丝能得几时络?一日亦足。他门第虽高,家境却贫寒,能有此成就已属难得。他的名声早就臭了,既然终不能有什么好结果,倒不如得过且过,趁着大好时节,尽享富贵极乐。
但他仍不甘心。他恨吉温,恨安禄山,恨太子,恨杨家,甚至恨皇帝,哪怕这种境地是他自找的。越是这样,他就越要紧紧地依附着李隆基,让杨家与自己无法分离。他本就是个小人,这一生总不能都为别人做了嫁衣,将来若有祸事,那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论青史还是现实,要死便一起死。
此后,杨国忠再不收敛,一边竭尽全力讨好笼络李隆基,一边对百官颐指气使,只凭自己顺心遂意。
他始终没有放弃打压吉温,尽管吉温的外甥女武氏嫁给了盛王为妃。他一直咬死安禄山会反,时不时地给太子几分不痛快。他与虢国夫人比邻而居,此后还将两个宅院之间的墙给打通了,堂而皇之地把他和虢国夫人之间的不/伦之恋大白于世间。听百姓嗤他为“雄狐”,他不以为耻反以为乐,还以此与虢国夫人调笑。
杨国忠越是如此,李隆基对他就越放心。
萧江沅起初只觉得可笑荒唐,后来想想又觉得可怜可恨。
她本想随他去,反正朝政也不是只有杨国忠一个人在管,奏疏始终要过她的眼,左相陈希烈也开始说得上话了,尽管总被杨国忠驳斥,直到选官这一日。
宰相及文部铨选百官,是一年之中最为重要之事,因为涉及的学子官员众多,又要尽可能做到公平公正,须得三注三唱方可确立名单,还要提交给门下省审核,才能送到李隆基那里,故而一场选官下来,短则两月多则半年。
轮到杨国忠主理的时候,他不仅把选官的场合搬回了自己的宅邸,请来了杨家的三位国夫人坐在帘后肆意点评,还让年纪比他大、资历比他深的文部侍郎韦见素,一身紫衣却如同小吏一般来回跑腿。这也就罢了,他还将三注三唱尽数归于一日,把相关的官员都请到家里来,就算是审核过了。这一下,文武百官升迁贬谪、学子入仕等都在他一人股掌之间,何等威风又何等荒谬!
因此而离开长安,四散归于各节度使麾下的才子们,数不胜数。
听闻杨国忠选官仅用了一日,李隆基只轻笑了一声:“动作挺快。”
“一日便将几个月的事都做完,这本就匪夷所思,大家就不怀疑么?”
“只是一届而已,昔年李林甫在的时候,还有一年科举‘野无遗贤’呢,我不也依他了?”
李隆基不予处置,其他官员就更无话可说,萧江沅也只好想别的办法了。
杨国忠如何还不是最重要的,她心里始终记挂着安禄山一事,既然杨国忠也不肯放过安禄山,她倒不妨与他联手。
得知萧江沅有这种想法,杨国忠有些意外。
见杨国忠不说话,萧江沅以为是扳倒安禄山这个好处不够,便道:“日后太子登基,萧某可以尽全力保右相平安。”
杨国忠讶然挑眉,脱口而出道:“我可是张氏兄弟的外甥,你也愿意保我?”
萧江沅的浅笑微滞了一下:“右相好像知道什么。”
杨国忠没有否认,也未肯定,只道:“你保不住我。但……我愿意与你联手对付安禄山,谁叫他轻蔑我如蝼蚁呢?那便让他栽在蝼蚁手上好了。”
天宝十二载,九月初一,陇西节度使哥舒翰因军功入朝,晋封为西平郡王,与安禄山一东一西,分庭抗礼。
年底,以安禄山在属地蓄养壮士、招纳谋士、储备钱粮军器和私做官服为由,李隆基同意了萧江沅和杨国忠的建议,给安禄山下道诏令,以宰相之位做饵,看看他敢不敢来。
倘若萧江沅派人查到的都是真的,那便说明安禄山确有反心,既有了造反之心,宰相之位对他来说就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他极有可能随便找个理由不来长安,免得抵达长安之后真做了宰相,被人卸了兵权,也再也回不到属地,多年的筹谋可就白费了。
可这样一来,便是边将不听皇帝召唤,谋反的罪名便能扣上了。
此一行对于安禄山来说,可谓万分凶险,但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安禄山一接到李隆基的诏命,就披星戴月地赶来了长安,一刻都没耽搁。抵达了华清宫之后,他还扑在李隆基的靴子上哭泣,口口声声说杨国忠要害他。
杨国忠:“……”
见安禄山如此赤诚,李隆基颇感内疚。他担心安禄山对哥舒翰这个新封的西平郡王有看法,给安禄山和哥舒翰安排了一场饮宴,还特意让萧江沅主持,却不想不欢而散。
“要不……便真给安将军一个宰相做做好了。”李隆基犹豫着道。
萧江沅巴不得如此,杨国忠却不依:
“安禄山目不识丁,若以他为相,岂不是让四海皆以为我大唐无人?”
李隆基觉得有理,但当初是以宰相之位引安禄山过来的,总不好什么都不给,便在安禄山身上又加了一个尚书左仆射,还为安禄山的十几个儿子都取了名字,其中长子为三品官,赐予太子之女以为婚配,次子为四品官。安禄山对此什么异议都没有,只又要求了两个官职:闲厩使和陇右群牧使。
萧江沅还没来得及说不行,李隆基已经答应了。
待安禄山退下之后,萧江沅道:“闲厩使和陇右群牧使,是执掌国家战马之职,大家给了安将军,岂不是让他如虎添翼?”
李隆基无奈叹道:“你们还怀疑他要造反?他若是真有那个心,此行必然心虚,便该多加收敛,可你看他,这两个官职要得坦坦荡荡,反倒证明了他可信。”
“可臣也说过,就算冤枉了安将军,大家也不能让他的权力继续膨胀了。”
“你们就放心好了,我都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了,心里有数。”李隆基不耐道。
见李隆基主意已定,萧江沅和杨国忠只得退出殿来。
不等萧江沅开口,杨国忠便道:“我是要对付他,不是让他来凌驾于我之上的。他有胆子来,你我事先都没想到,但他能不能成功回去,还是有办法可想的。”
“你不要动歪脑筋。”萧江沅淡淡道,“直接杀了固然痛快,但他若是死在了长安,他手底下的将士不好交代。”
杨国忠轻佻笑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萧江沅走到杨国忠面前:“你已经是宰相了,不是从前流连民间的赌徒,能不能多学学宰相的方法?安禄山毕竟手握重兵,为保安定与顺利,只能徐徐图之。”
“……你这是在教我做宰相?”杨国忠怔怔地看着萧江沅,有些不敢置信。
萧江沅垂眸一叹:“……算是吧。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你不用如此自暴自弃。”
“来得及么……不见得吧。”杨国忠自嘲地一笑,见萧江沅眼神认真,又忍不住道,“好吧,我姑且先听你的。”
几日后,安禄山又向李隆基讨要了许多空白的委任状,说是要任命的人太多,不好意思麻烦李隆基一一处理,倘若李隆基信得过,那便都交给他自己来办好了。经此一行,李隆基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当即欣然同意。
萧江沅不由得想起了当年韦庶人和悖逆庶人的斜封官,而安禄山的这个,可比斜封官要更可怕,因为安禄山要任命的,不是普通的官员,而是五百余个将军和两千多个中郎将。
整个大唐也用不了这么多的将军和中郎将,安禄山是何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可李隆基偏偏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还放任安禄山启程返回属地。
有李隆基执意护着,此番萧江沅和杨国忠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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