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是啊,如今自己已是皇帝了,贤妻爱妾终于不用再不见天日,虽找不到遗骨,却也可凭衣冠招魂入葬,也算安息了。
“这样一来,过去的事就真的全都过去了。阿耶可不能再拘泥于前事,要往前看了。”顿了顿,李成器郑重地道,“还请阿耶到时,重新认识一下三郎。其实……三郎对阿耶之纯孝与崇敬,并不比儿的少,阿耶这些年也是一眼一眼瞧过来的,当不曾忘。”
回想了下过去这些年,李旦心中的最后一点纠结,终于被李成器轻柔化解,可他心中仍有担心和不甘:“你分明也可以的,你不是不想做皇帝,只要给你这个机会,让你坐上了皇位,众臣便会知晓,你也是最适合不过的。大唐会在你手上繁荣昌盛,你的功绩甚至可以越过高宗天皇,越过太宗皇帝,你……唉!”
“三郎之才,从不亚于儿,只是阿耶从未注意过。大唐的未来交给三郎,也定会有一番新景象的。三郎又那般多才多艺,海纳百川而不拘泥,或许还能在百姓安居乐业的基础之上,给大唐以全盛的风采。”
“可是……唯有你将来做了皇帝,你的兄弟们,哪怕是三郎,才都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若是三郎……五郎他们便也罢了,你……会怎么样?最是无情帝王家,况且……”李旦犹豫了下,还是有些无力地开口道,“有时候,我看三郎,就好像看到了阿娘。”
李成器终于明白,阿耶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如此固执。这才是他心底最担心也最信不过三郎的地方,也是他作为一个父亲,能为自己所计最深远之处。李成器敬慕的同时,握住了阿耶的手,认真地道:“阿耶放心,三郎不会的。”
李旦缩了缩手,发现根本抽不出来,便转头面向他处,淡淡地道:“……我可不信。”
“所以儿才希望阿耶重新认识三郎啊。”
李隆基真是累极了。
从政变那日开始,他的精神就一直处在极度紧绷的状态中,好不容易政变结束了,收尾诸事又事无巨细地冒了出来,李旦不帮他,李成器等人不方便帮他,这使得尚无多少经验的他十分忙乱,足足几日几乎就没合过眼。
总算熬到李旦登基,李隆基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担子,好好歇上一歇,可见兄弟之间显然有隔阂产生,他晚上便睡不着了。
这一日,他是真的扛不住了。本想趁着岁月静好改改乐谱,又能跟兄弟们凑在一块,一如往昔,可他才刚动了几笔,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睡得十分沉,没有做一个梦,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就像死了一样。待他再睁开眼的时候,殿内自窗外映进来的日光都变了方向。他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他一睁开眼,只觉得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双极为熟悉的手。那双手正提着自己身上盖的薄被,浅浅地掖在他颈前。他怔了怔,蹙眉使劲地眨了眨眼,才终于看清。
他立即抬起头,见果然是他,惊讶之余不禁喃喃道:“阿耶……”话音未落,他已经反应过来,起身长揖,动作端正而规矩。
李旦本来就知道,怎么做才是最正确的,听完李成器的劝,虽还有些无奈,他也只好顺应时局,相信长子了。只是他对李隆基仍不能身心俱释,既然大郎那样说了,他便十分好奇,三郎到底是什么模样,难道大郎看到的跟自己看到的完全不一样,竟还需要重新认识?
这样想着,他与李成器用过午膳,便说要来千秋殿看看。
李成义三兄弟也是刚刚用过午膳。因李隆基睡得实在太熟,他们考虑再三,觉得李隆基似乎许久不曾睡得这么香,便没有叫他醒来用膳。结果不久,阿耶竟然来了,他们就不得不叫了。
李隆业向李旦行过礼,起身刚要奔过去,却被李旦一拦:“他睡了多久了?”
“两三个时辰了。”李隆业答道。
李旦微微皱眉:“大白天的,睡这么久?”
李成器道:“前几日三郎一直奔波劳累,想必是疲极了。他起初睡着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乐谱和毛笔呢。”
“难怪睡得这么沉……”说完,见李成器一直看着自己,李旦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别是身体出问题就好……”
李隆业闻言立即睁大了眼睛——阿耶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关心三哥的身体了?大哥刚刚去立政殿到底跟阿耶说了什么?阿耶这个态度……难道是……
李隆业的反应实在太大,李旦横了幼子一眼:“你想说什么?”
李隆业忙乖巧一笑,黏到李旦身边:“阿耶,我是想说,感觉自己从小到大,就没见三哥睡得这么香过!”
李旦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他在这边想着怎么削弱他的力量,甚至干脆不让他做太子,让他险些陷入灭顶之灾,可人家不仅全然不知,还睡得好好的,自有大臣和大郎为他铺平道路。他这三子近来的运气,可真的是好得诡异。
就连上天都在帮他,难不成大唐的未来,真的属于他?
李旦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李隆基,不知不觉,竟伸出手去,要为他掖一掖被子。就连李旦自己都没想到,他竟会为李隆基做出这样的事。直到薄被已经被他提起,他才回过神来。此时再放下已经来不及了,李隆基已经睁开了眼。
——他为什么要放下?他有什么好躲避的,他是父,他是子,父亲给儿子掖次被子而已,多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而当李旦看到李隆基怔然的神色,他的心竟似被什么猛地一撞。
他何尝不知,自己做的事,对李隆基来说,并不寻常。
见李隆基待自己依旧十分谦逊和规矩,李旦心里好受了些,态度也缓和了点。他与李隆基许久不曾这样寒暄,虽因经验不足而略显生疏,但好歹最难的开始已经过去了,日后也许会越来越熟练,渐渐地像一对真正的父子一般亲近,就好像他和李成器那样。
可有几句话,他还是要说:“你们兄弟五个,自小相依为命,同屋而居,同榻而眠,那样难捱的日子都过来了,日后也务必要好好的。从前是什么样,以后也要是什么样。”
李隆业立即道:“阿耶这是什么话,我们兄弟感情好着呢,这辈子都分不开!”
李旦却没理幼子,只正视着李隆基。
李隆基由于是刚睡醒,脑子还有点转不过来弯。听到阿耶这样说,他稍稍品出些意味,便道:“阿耶放心,三郎排序在中间,上有兄长,下有幼弟,必当孝悌始终,绝不负阿耶爱子之心,不负此生兄弟之情!”
李旦这才抬起手,向李隆基缓缓伸了过去,本是想像多年以前那样,轻抚下儿子的脸颊,想了想终究微微一移,按在了李隆基肩上。他还想要说什么,可终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重重地拍了拍李隆基的肩膀,转身离开。
李成器本要去送,却见李旦摆了摆手,便停下了脚步。李成义和李隆范相视一眼,一时间明白了什么,都看向大哥。李隆业一直陷在惊异之中,无法自拔,不知过了多久,讶然才化为喜悦,充满了整座心房。
李隆基定定地凝视着阿耶的背影,神思渐渐清晰起来。他成为太子本是大势所趋,按理说不该有悬念,但阿耶一定有所不满,只怕会生出事端。现在这是……事端已经生完了,阿耶想通了?
只是阿耶还不放心,怕他对兄弟们下手,尤其是大哥,这就需要用时间来证明了,日后再说不迟。他现在只想知道,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便听李成器温和笑道:“看来,最多不过几日,我们就该恭贺三郎入主东宫之喜了。”说着有模有样地冲李隆基拱了拱手,“太子殿下,这厢有礼了。”
对于大哥的选择,李成义虽有些叹息,却还是无条件跟从,再说三郎得到太子之位,确实是应该的,他便没什么好说了,便也跟着凑热闹行礼。
见想象中焦灼的对峙悄无声息便化为无形,李隆范心中畅快了许多,这才想起自己不久之前折断的毛笔,好像就是用着最顺手的那只,一时间悲喜交加,哭笑不得。
李隆业早就开心快飞起来了。他一手挎过大哥的手臂,一手挎过三哥的:“什么太子不太子的,三哥还是三哥啊!”
李隆基忙侧身避过李成器的礼:“大哥这是做什么?阿耶这是……方才到底……”
见三郎鲜少如此懵懂可爱,李成器温柔笑道:“阿耶已经登基,自然要议国本一事。三郎立有大功,自是太子不二人选,阿耶倒不是反对,只是有点心疼我,便又优柔寡断含糊不清了。我怕有些臣子听风就是雨,平白离间了你我兄弟,便直接去跟阿耶表明过心迹,我只等着三郎许我做一个太平安乐的富贵闲人,别的可什么都不想管。”
“大哥……”李成器说得越是云淡风轻,李隆基心里就越沉重。
李成器若要与他相争,并非没有一点胜算的,只要时间一长,这功劳最多不过回忆,曾经的威望也必然会消退,等拖到了国泰民安,自然是嫡长子继承最为稳妥不过了。
可大哥还是毫不犹豫地让给了他,甚至是从很久以前,在他刚刚开始筹备政变的时候,大哥就已经预见了未来,更提前做好了选择。
他的大哥,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把一切都让给他,哪怕是皇位,是天下。
李隆基扑通一声便朝李成器跪了下去,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李成器只温和地看着弟弟,一眼便明了他所有的意思——
你我兄弟,心照不宣。从此同心协力,共享大唐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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