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个多月,江山万里,翻天覆地。
先是二月初一,皇帝李显携文武百官至上阳宫,向武曌问安,此后每十日,他便前来一次。随后二月初四,李显复国号为“唐”,并规定郊庙、社稷、陵寝、百官、旗帜、服色、文字等,皆沿用天皇李治永淳年间的旧制。昔年被武曌诛杀的那些李唐宗室尚有后代在世,只是境遇极惨,分散各地,李显也下制召回,予以爵位与官职。
至此大周王朝一代女帝,这一页终于翻了过去。
二月十四日,李显封韦氏为后,其逝世的父母还被追封为上洛王与王妃。这是自武曌以来,第二位皇后的父母获封异姓王妃。因有武曌前车之鉴,便有朝臣反对此事,生怕大唐中兴伊始,便又要重蹈覆辙,劝诫李显务必提防,李显并未采纳。
两日之后,李显再度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先拜太子宾客武三思为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后晋右散骑常侍、安定王、太平公主之夫武攸暨为司徒、定王。张柬之、桓彦范等功臣不论怎么劝诫反对都是无效,只能眼睁睁看着,堪称李唐皇族灭门仇人一族的武氏众人,继续活跃在政坛之上,更有再兴之势。
直到二月二十一日,这层浪才被盖过去——相王李旦辞去了太尉及宰相职务,李显一边答应,一边却要立李旦为皇太弟,后来还是李旦三番两次坚决推辞才得以作罢。
跟这些比起来,姚元崇罢相并被贬为毫州刺史一事,显得十分微不足道,乏人问津。
李隆基五兄弟固然生活在漩涡的中心里,却任凭风起云涌,我自岿然不动,日日两点一线,点卯休沐,往返于宫城与上阳宫。他们弄坏了武曌的屏风,却废寝忘食潜心临摹以偿祖母的孝行,早在李显初次携百官来上阳宫问安之时,便为人所知,更自李显的口开始,逐渐为人所赞。
“阿兄,你们说,此事怎么就成了我等之孝心了?分明是祖母……”李隆业活动了下肩膀,想起近期获得的一些赞美,疑问道。
李隆范打断道:“祖母会因为一架屏风跟一群孙子过不去,说出去谁信?人家既然这样想,且随他们去便是,反正对咱们来说,又不算什么坏事。”
“四郎说得对。”李成器温然道,“纯孝之名,对咱们而言并无坏处,且缘由如此谨小慎微,对父亲也好。”
李成义一脸忧色:“圣人今日竟要立父亲为皇太弟……虽是圣恩浩荡,却……”
李成器道:“二郎,此事莫要再提了。”
见李成义唯唯诺诺地点头,李隆业不乐意地道:“圣人明明就是在试探……”
“圣人是在回报阿耶当年相让之义,为君者如此重孝重悌,实乃我等宗室之福。”一直闲坐在一旁看书的李隆基突然开口,“阿耶谦和恬淡,自认不是做皇帝的首选,吾等兄弟连个屏风都不敢小事化了,非如此较真而不能安心,又能有多大出息?”
李隆业愣愣地道:“三哥,我听不大懂你说的话……”
李隆基:“……”
李隆范摇了摇头,收笔道:“五郎啊,你有时候是真聪明,有的时候却太蠢。”
“四哥!”
不理会李隆业的恼怒,李隆范忽然想到:“说起来这一点,你与阿沅倒十分相似。”
不过一个多月,他们便已与萧江沅混熟,这才知道,这小宦官看起来疏离,实则是个十分随和的人,不仅脾气好得要命,内心也十分细腻,话不多,不问就很少主动开口,别说祖母了,他们也非常喜欢他。
“不过,阿沅只是发愣,若有所思,也不知道他那个小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自有高深之感。你就不一样了,”李隆范瞧了瞧幺弟,忍俊不禁,“你啊,连发傻都如此郑重其事,恨不得让谁都相信,你确实是真傻。”
李隆业当即便要摔笔,手却被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李成器轻轻一按,立时动也不敢动了。李成器见幺弟如此听话,点了点头,才转头朝李隆范的长案上看去。
四兄弟作画的长案依照长幼顺序并排而置,面向那一副坏了的屏风。李隆范的长案就在李成义与李隆业的中间,见李成器看过去,李成义和李隆业也围了过来。李隆范一脸的满意之色,不住地点头,见李隆业惊讶地看向自己,立即挑了一下眉。李隆业撇了撇嘴,可看这画,也只得心服口服。
一向寡言的李成义由衷叹道:“大哥,我们可以停笔了……”
李成器温然颔首,看向李隆基:“三郎,你也过来看看。”
李隆基笑道:“见你们如此神情,我便知画作如何了,不必去看。只是……”
只是近日的萧江沅愈发奇怪了。临摹前几日的时候,他还能将四兄弟作品中的不足如数家珍,近日的他不仅说不出来,还时常神游太虚,却也不是心不在焉。算下来已经多次了,萧江沅只说他们画得不对,让他们重画,继续重画。
“这一次,阿沅可绝不会再让咱们返工了!”李隆范十分自信。
李隆基但笑不语,只把目光转向了别处。李成器等人随即看过去,正是萧江沅端着茶具,步距一致,踏进殿来。
李隆业当即把萧江沅拉到了李隆范的长案旁,兴冲冲地看着萧江沅的脸上,也露出了讶然的神色,笑道:“这次你可满意了吧?”
萧江沅定了定神,重拾微笑:“此画甚好,然而美中不足。”
除了李成器和李隆基外,三兄弟皆是不解,李隆范立即问道:“哪里?”
萧江沅指了指画作的右上角:“此处还有天皇题词,可谓点睛之笔,若没了题词,这画也只是比普通的画好看些罢了。”
本以为或多或少会看到三兄弟挫败的神情,却不想他们不仅没有丝毫挫败,反倒纷纷松了一口气,然后连带李成器一同,转头看向了坐在一旁的李隆基,萧江沅心下微惊,便见李隆基微勾着唇角,含笑站起,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身旁。
李隆基今日穿的也是浅绯色的窄袖圆领袍衫,最新入市的缠枝花纹看起来十分花哨而跳脱,穿在他身上,竟莫名地随和起来。他分明是最风流的俊朗相貌,却因肤色甚白,添了几分仙风道骨来,还曾被人戏称,不愧为李唐皇族始祖老子的后代。如今被浅绯色的衣衫一衬,他便是人间烟火中,最脱俗的存在。
其他四兄弟按住狮头镇纸,将丝绢画作拉平。李隆基提笔一挥而就,殿内顿时落针可闻。
萧江沅先是怔了一下。待看清画上笔触之后,他立时转身,走到李隆基这一个多月坐着的矮案旁,放下茶具,拿起一卷书便展开。
他本以为,这画已足以难为他们一阵子了,就算有一天他们画出来了,也该是数月之后;他也确信,他们或许可以将画作临得极好,右上角的字却是绝对完成不了的。他甚至最初根本没提及题词一事,也是抱着一丝他们最好忘了的心思,却难料他们不仅没忘了这件事,还能在没有原作的情况下,完成得如此完美!
难怪这一月多来,李隆基从不管画,只看似悠闲地坐着看书。他道他看的什么,原来是昔年李治的手书!
怪只怪他听了当初问起时,李隆基的那句“我不擅画”后,只暗暗松口气,以为五兄弟少了一个,时间便可以拖延得更长些,竟没往深层次去想,好防患于未然,真是失策。想起这段日子自己常来这里,却一次都没看到这书卷中的内容,萧江沅心头一亮,抬眸看向了李隆基。
“阿沅以为……如何?”李隆基背手而立,眉目流转。
萧江沅放下书卷,走回到长案边,伸手道:“如此一来,便圆满了。奴婢这便拿去,交由工匠装于屏风之上。”
“慢着。”李隆基说着也伸出手去,正盖在萧江沅的手上。他先是微怔,没想到萧江沅的手竟如此细腻光滑,凝脂一般。他不禁低眸看去,心下暗叹,果然还是没长开的少年,手指竟也如此纤细……
再要遐想,萧江沅已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去,淡笑道:“临淄王以为,有何不妥?”
李隆基忙回过神来,手背掩唇轻咳一下,道:“这屏风既是我等兄弟弄坏的,便由我等亲手装好,方显诚意。”
“可是……”
“阿沅还请放心。此等活计,我们儿时也是玩过的,绝对不会……”李隆基的眼角挟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眨眨眼,“……把画弄坏的。”
仅一晚,五兄弟便把屏风装好了。他们绕着屏风走了好几圈,没有发现任何不对的地方,这下放下心来,转入内室睡了。翌日晨起,他们因各有官职,需去宫城点卯,便各自梳洗用膳,依次离开了上阳宫。
芬芳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只剩屏风在大殿中央孑然独立。不过多时,萧江沅缓步走了进来,面对屏风怔怔站着,眼中添了几分恍惚之感。这次的画与字太好,他几乎便要以为,那一日的损坏只是一场梦,唯有崭新的墨香还在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的。
进退皆是舍不得,他犹豫了许久,最终却还是自袖中拿出莲花银簪,攥在手里,再横眉朝屏风一看,立刻挥下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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