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萧江沅似看到了登基那日的李隆基,但又有所不同。
——这一次,他掌心向上。
似无关风月,他只是在单纯而诚挚地邀请一个多年的伙伴,相携同行。
天子独一无二,凌然于众生之上,受尽仰望尊崇,也注定一生孤独,所以萧江沅自始自终都未如此妄想过与他并肩而立。她只是想以臣子、宦官以及非女子的身份,跟着他一路同行,为他排忧解难,同时成就自己的功名。
而今时今刻,他给了她最想要的回应。
她定定地看着李隆基的邀请,迟疑了半晌,才终于缓缓地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萧江沅的手微凉,李隆基刚一接触就立即握紧,将自己的温热往她的指尖传递。
那边张说已经确定好了随行上山的名单,李隆基早已等不及了,便当即下令启程。留在山脚下的朝臣、仪仗、军队和四夷邦国的国君、少君以及使臣们,听到了李隆基的命令,纷纷下拜,三呼道:
“恭送陛下!”
“恭送大唐皇帝!”
一时间声震八荒,自李隆基所在之地始,跪拜之人如浪如潮,滔滔绵延至四方。那浪潮色彩绚烂而缤纷,却并不杂乱,正如版图上的千山万水,自有其自然规整。李隆基看着他们,正仿佛在巡视自己的江山。
豪气顿时油然而生,李隆基把萧江沅拉近了,转身便往泰山顶而去!
不登泰山,不知天下之高。往日时不时就要松快一下身体的李隆基倒还好,在宫里虽忙碌,实则却十分养尊处优的萧江沅就有些受不住了。而随行的朝臣们,其中身居高位者,多是五六十岁以上的老朽,更是有些吃力。李隆基便顺势常常下令休憩,还博了个体贴老臣的好名声。
张说跟萧江沅更亲近了——李隆基连王毛仲都没点名要求跟在身边,却独独留了她,其中意味不言而喻。虽说他家圣人也可能是因为习惯了萧江沅的侍奉,可这第一位随君登泰山封禅的宦官,也是很不一般了。他刚要凑到天子身边,和天子一起拉着萧江沅前行,就被一个熟悉的身影挤到了一边,只得讪讪道:“……薛王有礼。”
李业乐呵呵地点了点头:“张相公有礼。”
说完,李业就挎起了萧江沅闲着的胳膊,跟李隆基说笑起来。李业刚一上前,宁王李宪、岐王李范和邠王李守礼就也跟了上来,张说便只好悻悻地退回到朝臣的行列。
被这几兄弟包围着,萧江沅不觉想起了从前在上阳宫的日子,只觉白驹过隙,恍如隔世。
如此走走停停,直到初九那日下午,众人才得以登顶。
萧江沅本以为,已经走了这样远的一路,再如何高兴和兴奋,眼下也该归于平静。可当她真正一点一点走到泰山顶时,她才明白,这种感觉只会因接近而愈发厚重,无从消退,还能把风尘疲惫尽数逼退。
天已经阴了好几日,随着夜幕降临,气候更冷了几分。此时已安营扎寨,众人燃起了许多火把和火堆用来取暖,然而急促的北风十分刺骨,纵是掺了棉的厚衣,也仍是一打就透。
李成器等人到底还算年轻,除了先前刚生过一场大病的李业,在兄弟们的督促之下,别别扭扭地披上了李隆基亲赐的貂毛披风,其他人尚还轻便。都是第一次来到泰山,虽天色逐渐暗了,他们也要四处走走看看。
老臣们就不行了,刚刚安顿下来,就纷纷拿出了各类毛皮的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相互依偎在营帐里,各品一壶热酒。世家出身的卫士们则太过年轻,衣服带少了不说,还要负责跟着张说准备封禅的仪仗,就没有那么惬意了。张说忙前忙后,脚不沾地,穿得不多却满头大汗,乐此不疲。
李隆基将这众人百态看在眼里,只觉得又是好笑,又是感慨不已。他一转头,便见萧江沅抱膝坐在火堆前不远,竟是破天荒地拘谨,伸手取暖都不大方。忽见她打了个寒战,李隆基便转身进了他的营帐,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件雪白狐皮的大氅。他刚想披到萧江沅身上,想了想,转而往自己身上一搭,双臂一撑,然后坐到了萧江沅身边,直接把她包进了自己的怀里。
萧江沅愣了一愣,便挣扎着起身,肩膀却被李隆基死死按住:
“你也不怕动静闹大,引人侧目。”
“难道大家和臣如此这般坐在这里,就不引人侧目了?”
李隆基只当没听见,道:“怎么,明明是我要封禅,你却好像比我还要紧张?”
感受到这狐狸皮确实相当保暖,萧江沅便不再难为自己,收回烤火的手,将大氅往腿上裹了裹:“臣只是瞧着天色不好,有些担心。”
“担心我这大典美中不足,有给人说嘴的地方?”
“大家毕竟是天子,若天公不作美,可不是要失了颜面?”
“谁失了颜面?”已逛完四周的李业突然探头过来,坐到了萧江沅的另一边,他伸手摸了摸狐狸皮,忍不住赞叹道,“这狐狸皮真好!颜色也好!三哥……”
李隆基立即冷冷地道:“不给。”
“我拿这件貂毛的跟你换!”
“不换。”
李业:“……”
李成器等人也都围坐过来,言笑晏晏,其乐融融。听闻了萧江沅的担忧,李业断然道:“不会的!我三哥是天命所归,登基以来四海安定,哪次祭祀不是好天气?这一回,上天也不会这么不给面子的。放心吧,阿沅。”
话音未落,李业便觉鼻尖一湿,他刚伸手摸了摸,便感觉到更多的水滴落在了头上和脸上,一时怔愣,什么也再说不出来。
见这几位贵人面面相觑,仿佛被雨敲傻了一般,萧江沅忙起身招呼他们进营帐避雨,同时忙去将张说寻了过来。
帐内十分安静,气氛有些诡异,让张说颇忐忑不安。封禅是他提出来的,大多准备也是他做的,顺利了一整年,眼看便要大功告成了,偏偏这个时候,竟然开始下雨了?阴风阵阵,凄风苦雨,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可怎生是好?
他最担心的是,圣人此番还是把事情都交给他去办。人世间的事都好说,这下不下雨是天注定,他实在无能为力啊。他正忧虑不已,忽听李隆基道:“封禅大典……自然还是要如期举行的。”
知道了李隆基的意思,张说多少松了口气:“圣人放心,不论明日是晴是雨,老臣都会备好一切,力求万全。”
李隆基点了点头,便挥手让众人都退下了,直到营帐内只剩下他和萧江沅二人,他才轻声叹了口气,往榻上无力地一倚。
萧江沅走到李隆基身边坐下:“大家不改大典之期,便是不避讳这雨。这圆满随上天给不给,这口气,大家却总要争上一争。”
李隆基轻哼一声:“上天选择在此时开始下雨,或许是想说我不该封禅,不配封禅,我若是因此而改期,岂不就是承认了这一点?我偏不!都说这皇权天授,可上天除了年年给我天灾,都做过些什么?江山是我治理的,国情蒸蒸日上,是我殚精竭虑熬出来的,我要把我这些年的辛苦和成就,跟这上天说上一说,有何不可?他爱听也好,不爱听也罢,我是不会因为一场雨就退缩的!”
话虽如此,李隆基却仍是一晚上都没睡着。他越想越气,竟真的跟上天闹起了倔脾气。萧江沅始终侧耳倾听着帐外的声音,希望能有奇迹发生——钦天监说,这雨已酝酿了许久,恐会下上三日不止。
寅时刚过,便听外面喧哗起来,萧江沅和李隆基对视一眼,好奇地走到帐外。只见所有人都欢欣雀跃,朗然而笑,四处奔走相告,不一会儿,帐外便站满了人。
“雨停了!太好了,雨停了!”
李隆基刚一出来,便被这句话砸蒙了脑子。他愣了一下,亲自伸手到半空中探了半晌,才敢相信这是实情。
萧江沅甫一出帐的时候就意识到了,不仅仅是因为众人显而易见的欢喜,更因这天光亮了,比登山那日要亮上许多。此时雨过天晴,她打量着辰光,便往东方看去,果真见到雪白无暇的翻涌云浪之上,有半轮红日,正缓缓升起。
朝霞便在这时,洒满了天地。
封禅大典终于得以顺利举行。凌绝众山之巅,云海苍茫之上,李隆基在最高处仰望天空,回忆过去,感慨万千。儿时的压抑凄苦,少年时的不得志,还有青年时的力争上游,在他脑中一一掠过,当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原来已是不惑。
有几分酸楚涌上了李隆基的鼻尖。这么多年了,他终于苦尽甘来。他历经了多少挫折,才从一个被臣子在忐忑中期待、甚至有些轻视的年轻天子,变成了今日让臣民心悦诚服、甚至有几分崇拜的成熟帝王?他每一步走得有多艰难,此时便有多百味杂陈。
萧江沅一直跟在李隆基身边,为他更衣,戴上冠冕,也经手了他所有的礼仪。她每一步都伴随着李隆基前行,此时忽见李隆基落下一滴泪,她不由一怔——今日当是她家阿郎有生以来,最痛快之日,理应无比开怀,为何反倒会哭?
李隆基虽落泪,唇边的笑容却越来越深。
到了呈玉牒之时,李隆基动作一停,开口问道:“爱卿们有谁可知,先代封禅的帝王,为何非要将这玉牒秘而不宣?”
李隆基的提问甚是突然,并不在流程之中,使得众臣甚是意外。张说这些日子实在是太忙了,昨夜也急得一夜未睡,此时便有些迟钝,还是集仙书院学士、礼部侍郎贺知章答道:“启圣人。玉牒本用于上通神明,先代帝王所求各异,或希望长生不老,或想要羽化登仙,皆是帝王私事,故而不好公开。”
“原来如此。”李隆基恍然道,“可我此行,乃是为了给苍生祈福,我这牒文里写的也不是那些事,没什么不能公诸于世的。便请贺公念于天地苍生听。”
因着贺知章所说的缘故,这玉牒往往都是由帝王亲自书写,百官们多少知道一些,便并无觉得不妥。李隆基这样的作为,让所有人都颇感意外,也对他玉牒上的内容产生了巨大的好奇。
贺知章恭恭敬敬地接过玉牒,定睛一看,俊眉不由一展,朗然道:“有唐嗣天子臣某,敢昭告于昊天上帝:天启李氏,运兴土德;高祖太宗,受命立极;高宗升中,六合殷盛;中宗绍复,继体不定。上帝眷佑,锡臣忠武。底绥内难,推戴圣父。恭承大宝,十有三年。敬若天意,四海晏然。封祀岱宗,谢成于天。子孙百禄,苍生受福!”
大典的最后,是由李隆基将燎坛上的祭柴点燃。火树骤然腾空,山顶上的群臣顿时跪倒一片。山脚下的众人遥遥望见了山顶上的烟柱,也随即响应起来。
“大唐万年!陛下万年!”
“大唐万岁!陛下万岁!”
“大唐万岁万岁万万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顶山脚欢呼之声此起彼伏,惊天动地,久久不绝。所有人都沉浸在了这莫大的喜悦中,与有荣焉。跪拜之后便是群舞,整座泰山便都陷入了欢乐的汪洋。
此情此景,李隆基只觉豪情万丈。他激动不已地拉着张说:“大唐能走到今日,多亏了宰相辅佐,还望你我君臣,能永远如今日一般啊!”
这句话说得张说差点哭出声来。他曾经是从龙的功臣,却一朝失手遭贬。他在地方辗转多年,四处放低身段,赔笑求人,才得以回到宰相的位置上来。即便重新拜相,他仍心有不安,一直忐忐忑忑,想着尽快做完自己想做的一切。到如今,这一切愿望终于达成,他也终于重新获得了圣人的信重,他本已十分满足,却没想到,圣人竟对他说出了这样动情的话来?!
这份沉甸甸的意外之喜,叫他如何不感动?
李隆基亲自拿了手帕给张说擦眼泪,然后便让他与他人同乐去了,自己则转身走到一边,背对众人,俯瞰山下。
此时已雾散云开,金光遍地,山下远近景致,皆能收入眼底。
李隆基看着天下,萧江沅看着他。
紫衣金带,斜红入鬓,手持拂尘,今日的萧江沅自然也与他人一般,盛装打扮。
而今日的李隆基,则身穿最为隆重的冕服,头戴十二旒冠冕,隐去了平日里的肆意和潇洒,更添几分高贵与稳重。
大唐是他的梦,而他是她的梦。
她缓缓走到李隆基身边,与他一同俯瞰这江山。她想与他说些什么,却想了半晌,也未曾想出一句来。
忽听李隆基道:“看到了么?”
“看到什么?”
“这,便是我的大唐!”
萧江沅看到了。她看得仔仔细细,想要将一切都铭刻到心里。
最终,她发现自己最想对他说的话,其实也不过是一句——
“愿你我,永如今日。”
她的声音太低,而周遭的声音过于喧嚣,李隆基什么都没听清:“你说什么?”
萧江沅转头迎上李隆基的目光,浅浅一笑:“大家的愿望可以公诸于世,臣的愿望却仍是想要秘而不宣。”
李隆基自是不依,可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都得不到答案。萧江沅前所未有地固执,怎么都不肯说。李隆基只得无奈一叹,道:“亦愿你我,永如今日。”
萧江沅微微一怔,便见李隆基牵住了自己的手,继续道:
“两心相知,两情不移。”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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