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风光正好,两仪殿中却气氛微妙。
萧至忠、崔湜等与姚元崇、宋璟分为两列,跪坐在李旦前方不远。李旦左看看,右看看,想了想,终是问道:“此事与太平商量过了吗?”
萧至忠拱手道:“是,镇国公主说,此事兹事体大,牵连甚广,需三思而后行。”
李旦点点头,又道:“那与三郎说过么?”
姚元崇犹豫了一下,尚未开口,便听宋璟道:“回圣人,说过。太子以为此事甚好,上可还朝堂之清明,下可彰铨选之公正。”
崔湜的唇角不由得勾了一勾——圣人正忌惮着宰相与太子过从甚密,他们俩又是太子推荐上来的,瓜田李下,姚老丈尚且还知道犹豫犹豫,他这顶头上司张嘴就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李旦果真定定地看了姚元崇和宋璟一眼,可转瞬又释然了。自从东宫确立,太平和太子就如同两座大山,在朝堂之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拔高,国家大事连太平一介公主的意见都要开始考虑了,太子怎能毫不过问?萧至忠他们是不可能会去主动找上太子的,那么便只剩姚元崇和宋璟了。
他们前两日在东宫对太子说的话,不久便传到了李旦的耳朵里。且不论姚元崇,既然宋璟敢说,就说明此话当真,李旦没什么不能信的。想想姚宋二人的处境也是艰难,时常去找太子吧,会被人怀疑,若为了避嫌而不去找太子,那么太子终将对国事毫无了解,决定难免要偏向太平一方,这于国家却可能无益了。
李旦顿时有些感同身受之感,毕竟自己的处境并没有强到哪里去。鹬蚌相争,他却根本没有能力坐收渔翁之利,只能尽可能地寻找一种平衡,让国家和自己都能安宁的一种平衡——这是他作为一个皇帝,能为祖宗父母留下来的江山,所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至于他对太平的亲情和偏袒,他对李隆基的望而却步和无法控制的疏离,都可暂且放下。
毕竟,不管他是否心甘情愿,他终究是一个皇帝了,他得为大唐负起责任。
只是,他始终还是觉得,长子李成器才适合做大唐的太子和未来的皇帝。若是有什么法子可以将李隆基名正言顺地换下来,那就好了。到时候朝廷里胸怀公心的大臣,自然就忘了李隆基,而去效忠顺理成章的新太子了。
当然,这种想法,想来也只能在心里掂量掂量,应该不是不会实现的了。
今日商议的是废除斜封官一事。斜封官源自先帝初登大宝不过一年,韦氏、安乐公主、上官婉儿及不少关系密切的贵妇为坊间富商大开方便之门,卖官鬻爵,致使朝中不仅座无虚席,甚至有很多人根本被挤得没地方坐。官员体制形同虚设,朝廷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政令无法有效推行。
斜封官毕竟源于市井,文化教养比起世家子弟及科举士子,根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又往往毫无经验,受到不少的排挤。而斜封官是自己花了大把的钱才博得的官身,对于那些看不起自己的臣子,自然也只是表面敬重,实则心里恨不得赶紧把他们替换掉。这样两相矛盾,根本无法通力合作,三省六部及各个官署都只顾着向上溜须拍马,向下明争暗斗,尽管还有不少心怀国家之臣,也终究难以力挽狂澜。
姚元崇和宋璟要做的几件事里,这件只是开始,也是必须要做、必须成功的一件。只有这件成功了,后面的才能步步推进。这件事闹起的风波越大,推行力度越猛,日后才越顺利。
李旦听了两边的意见,又考虑了良久,终是同意了姚宋这一方。
诏令很快得以下达,数量庞大的斜封官一举皆废,朝廷顿时空了许多。姚元崇和宋璟趁热打铁,开展新一届吏部铨选,重新考核选官,由检校吏部尚书宋璟亲自监管,要求之高,选拔之严格,令朝廷内外闻风丧胆。
有宋璟坐镇,果然有不少不称职的官员和莫名其妙的进士,被罢免和遣送归家,这便是后话了。
他们还恢复和整饬了有些瘫痪的法度纲纪,先是将昔年被武三思迫害致死的张柬之、桓彦范等五大臣平反昭雪,又将当年因敢于直言韦氏和武三思不法勾当而死的韦月将、燕钦融追封了官职。终于令国家赏罚分明,使天下臣民有法可依、有法可循。
先帝一朝的朝中弊端被姚元崇和宋璟一一指出,并着手摒除,李旦并非不知利弊之人,大多建议都欣然采纳,不过几日,便听不少朝臣都说:“眼下已复有贞观、永徽之风了。”
李旦听闻这样的评价,自然是有些沾沾自喜的,可忧虑很快盖过了喜悦——姚元崇和宋璟奏请,罢萧至忠、崔湜等人韦氏旧党之相位。
姚元崇和宋璟凭借几大举措,得尽人心,威望不论朝廷内外都甚高,而他们自然是支持大唐正统的,也就是说,他们就算不是太子的党羽,却是实打实支持太子,支持李隆基的。
他们的风头已经远远超于其他宰相,崔湜也就罢了,萧至忠纵然职位在他们之上,也只能缄默而低调,自顾不暇,更何谈与他们相抗衡?
若是罢免了萧至忠等人,这平衡便要向太子一方倾斜了。
可即便如此,李旦还是选择同意姚宋二人的建议。一则他的反对基本上无效,大部分朝臣都是支持姚宋二人的,尤其是御史,对于萧至忠等人不久之前还是韦氏党羽,韦氏一家都伏诛了,他们却还在宰相之位上一事,早就不满了;二则,李旦本人其实也不是非常赞同萧至忠等人拜相的,当初无非是可怜自己只剩太平这一个妹妹,太平又是哭着来求自己的,他实在没办法不心软。
现在倒是个机会,既可以改正一些错误,又能不让妹妹对自己失望,只是太过偏向太子,李旦还得想想怎么样才能恢复平衡。
于是,距离拜相还不到十日,萧至忠和崔湜等人就离开了政事堂。其中崔湜被罢为尚书左丞,萧至忠等人则都被贬为地方刺史。
“怎的偏偏崔澄澜被留在长安?”宋璟向来做什么事都要来得彻底,绝不有丝毫的妥协,此番剩下了崔湜一个,他感到十分不舒服。
姚元崇对宋璟颇为了解,见他眉心紧蹙着,悠悠一笑:“宋公还需慢慢习惯,这世间可从未非黑即白。点到即止,方为上策,毕竟就崔澄澜一个人,改变不了什么的。”
“听说他们罢相之后,又去了镇国公主府。”宋璟的眉心又紧了几分。
姚元崇道:“太子和镇国公主都是国之功臣,且镇国公主权势之盛,也不是近几日才造就的。他们本来就是凭借镇国公主的垂青,才得以逃过责罚,重登相位,如今又被罢免了,去诉诉委屈也是人之常情。可是这又能怎样?镇国公主此番说话了吗,还不是只留了崔澄澜一个,其他的都任他们赶赴地方任职了?”
“宋某奇怪的便是,镇国公主怎的不留萧至忠,却偏偏要留崔澄澜?”
姚元崇笑着捋了捋胡须:“这还用奇怪?同样是长相俊美的郎君,崔澄澜最年轻呗。”
宋璟:“……”
罢免了萧至忠等人之后不久,姚元崇被擢为中书令,即首席宰相,宋璟则去了检校二字,成为了真正的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吏治清明,朝堂安定,李旦终于暂且没了后顾之忧,可着手于新帝例行的大事。
唐隆元年,七月二十日,李旦改元景云。凡是先前未来得及处置的韦氏余党皆被赦免——其实也没剩几个,废武氏崇恩庙及昊陵、顺陵,追废后韦氏为庶人,安乐公主为悖逆庶人。便在这一日,先帝一朝彻底成为过去,大唐崭新的一日也正式来临。
因东宫已立,李成器等四兄弟又都已成年,再不方便居于宫中,便都回了五王宅居住。眼见着五王宅中空了一处,李隆业虽然为三哥入主东宫感到高兴,却也有些失落。
三哥是太子了,跟自己就不一样了,以后见到他,是不是还要行君臣之礼呢?他会不会慢慢的,就不是他的三哥了?
这一日改元,宫中设有饮宴。李隆业一路之上都在思索着这个问题,显得没那么开心。李成器似看出了幼弟所想,只淡淡地一笑,便不再管他。李成义虽有些奇怪,但见李成器如此,他便也没放在心上。李隆范向来喜欢戏谑李隆业,见到李隆业不开心,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薛王这是怎么了?”
早在六月二十九日,李隆基被立为太子的后两日,李成义等剩下的三兄弟便都正了位分。李成义为申王,李隆范为岐王,李隆业则为薛王。由亲王之子升为皇帝之子,郡王升为亲王。
李隆业横了四哥一眼:“本王在想,咱们五王宅中的能工巧匠到底还成不成了,不过是一根画笔,怎的还没做出让岐王满意的?”
提到那根被自己气急折断的画笔,李隆范就心疼得不行,顿时就没声了,只剩下一张充满怨念的脸。李成义见此,不由摇了摇头,便听李成器道:“好了,已经到了太极殿,都收敛些吧。”
李隆业这才轻哼了哼,抬眸一望便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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