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厢传言一对照,竟然相互佐证了。
萧江沅刚回到长安的时候,并不曾听说此事——濯缨在给她讲起近日见闻的时候,刻意隐去了。
她是在李林甫那里听到的。
“圣人毕竟有贵妃,而你又娶过妻,还得了个痴情之名,所以信的人不多,但百姓们不信不代表不传。这流言对你的影响虽不大,来得却很奇怪,分明消弭了三十多年,眼下竟又被提了出来,不说是有人故意为之,我都不信。只是动机是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呢?”李林甫想得多了便觉头疼。
萧江沅忙制止了李林甫:“既然影响不大,那便随它去吧。右相还是把仅有的精力都放在朝堂上吧,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你哪来的时间处理?距离广平王和韩国夫人之女的婚仪还剩不到三个月,圣人可是钦点了你来监督一应大小事,虽然礼部的人也算得力,但这毕竟是东宫和杨家联姻,真要是出了什么纰漏,礼部可是绝对不认的。到时候圣人难免说你失察,就算东宫和杨家都不敢动你,只怕对你也要心口不一了。”
“他们不是一直都心口不一的?”顿了顿,萧江沅垂眸一笑,“谁又不是呢?”
就比如太子,难道真的想跟杨家联姻么,还不是为了顺李隆基的心意?
再比如韩国夫人,一边忧心广平王已经有了一个八岁的庶长子,一边又希望自己的女儿有机会成为未来的太子妃乃至皇后。
这场婚事早在天宝六载就被提了出来,正是在安禄山洗三的那日。当时萧江沅在李林甫宅子里,事后只听边令诚转述,也能明白这一切都是杨钊的手笔——他没有随李林甫等人出宫,原来是为了这个。
想必虢国夫人提起所谓的圣人替杨家笼络安禄山一事时,杨钊根本没信,又在比对了太子和李林甫之后,选择了太子,这才让虢国夫人劝了韩国夫人,促成了这一桩联姻。
好在广平王和韩国夫人之女崔氏,见面以后还算两情相悦,也算是这一场精打细算中,难得的好结果了。
这场婚事顺利结束后不久,李隆基再度移驾华清宫,还驾幸了杨钊在骊山的庄园,听闻杨钊嫌自己名字里有“金”带“刀”,甚不吉利,他便干脆给杨钊赐了个新名:杨国忠。
天宝九载的新年,李隆基首度在长安之外的华清宫行元日大朝,受百官贺拜。
趁着李隆基开心,萧江沅又不在,杨国忠向李隆基提了一个请求。
李隆基却没有立即答应。
当晚莲花汤殿内,李隆基把杨国忠的请求想了又想,好不容易要开口了,正赶上屏风外的萧江沅走入池中。他忙转回身来,话又吞回了肚子里。
萧江沅听到了李隆基的动静,问道:“大家可是有事?”
李隆基刚一开口,话头就跑到了别处:“今日大朝会之后,你去哪里了?听边令诚说,是有一些急事要处理,什么事?”
“还望大家恕罪,是臣的一些私事。”萧江沅犹豫了一下,道,“今日是臣这几年第一次元日没有回家,所以臣的家里人来骊山寻臣,想……拜个年。”
“大老远跑来拜个年?”李隆基俊眉一挑,“云娘的侄儿这么孝顺?”
萧江沅默认,同时不由自主地往池中沉了沉,把身上的一些暧昧的痕迹掩藏了起来。
李隆基一直在考虑该如何开口,便没对萧江沅的沉默想太多,只觉得有些尴尬。他忍耐不了多久,便试探着道:“今日国忠跟我提了一件事。”
联想到李隆基方才的不对劲,萧江沅问道:“是……与臣有关?”
“算是,也不算是。”李隆基深吸一口气,“无非就是国忠这人想得多了些,自认是罪臣之后,说是受我器重的时候,总觉得底气不足。”
“所以,他想为张氏兄弟平反?”
李隆基知道一旦开口,根本瞒不住萧江沅,便轻咳了两声,笑道:“正是。其实仔细想想,当年祖母还政于中宗皇帝,张氏兄弟多少有些功劳,只是以往积怨太多,也算活该。若当初政/变的不是中宗皇帝而是我,也会选择杀了他们以平众怒……”
“大家是在征询臣的想法?”听李隆基“嗯”了一声,萧江沅道,“大家为什么要问臣呢?大家是皇帝,只要是于国于己无伤大雅的事,想做便去做了,臣不会反对的。”
萧江沅话虽顺从,李隆基却莫名地听出了几分叛逆,便干脆直截了当地道:“我是不知,你与张氏兄弟到底发生过什么,便想着,如若他们真的对你做过什么太过分的事,我可以不答应杨国忠,如若没有,此事亦可交由你做主。你跟了我这么些年,这点权力还是有的。”
这番话倒是出乎了萧江沅的意料。她怔愣了一下,忽而浅笑起来:“既如此,大家便答应杨中丞吧。”
“你……当真不反对?”
——你和张氏兄弟当真没什么?
“那些都是做给活人看的,而张氏兄弟早就死了。”
——即便有事,也都过去了。
李隆基刚想说什么,便听水声响起,是萧江沅往池边走了。他没再说什么,却忽然听得一声巨响,似有什么倒在了地上。
萧江沅刚站起身迈出一步,便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响。她立即退回到池中缩了进去,转头一看,是入门处的屏风倒了,而屏风后面竟刚好站着……杨玉环!
这时,李隆基已绕过室内的那扇屏风走了出来。见是杨玉环,他先愣了一下,然后急忙朝池中看了一眼。一时间,他大脑一片空白。见到杨玉环愤怒又委屈的神色,他本能地上前拉住杨玉环的手,道:“你……你别误会……我……我和她……”
“你别碰我!”杨玉环立即挣脱,后退一步。见水中显然不着寸缕的萧江沅也要开口,她不知是害怕还是什么,忙转身跑了出去。
见李隆基站在原地不动,萧江沅忙道:“大家还不去追?”
李隆基缓缓背向萧江沅,沉声道:“那你还不赶紧出来,拾掇好自己?”
萧江沅也是一时急了,竟忘了华清宫里,她和李隆基是绑在一起的。向来莲花池随驾只有她一人,对外只说是李隆基泡温泉时不喜欢侍奉的人太多,而侍奉的人中只有她最合心意。如若这次李隆基自己离开了,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就算他命人不准进莲花汤,保住了她的身份不被发现,但她独自出来得晚,也会引起人怀疑,怀疑她是否僭越皇权,用了帝王专属的莲花汤。但若李隆基与寻常无异,他离开之后便会有人来收拾这里,到时又难保她的女子身份不被发现。
且方才疾奔出去的贵妃,已经足以引起猜测,不论是猜贵妃与圣人发生了口角,还是圣人向贵妃发怒,只要李隆基独自去追,所有人都会想当然地把原因归结到她身上,到时候流言可就不再只是流言了。
她立即出了池子,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戴好幞头。她的发丝仍在滴水,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可等他们赶到长生殿的时候,竟听闻杨玉环要出宫。
“还不快去追!”李隆基急道,“若是能追回来最好,如若不能……”
众宫人宦官还以为李隆基和杨玉环又吵架了,这架势让他们想起了天宝五载的那一次,不由心有余悸。他们本以为,要是他们追不回来贵妃,恐怕便要受罚,却不想圣人默了半晌才接着道:
“如若不能……就先把贵妃送到杨銛那里去。”
这……这是什么意思?又要把贵妃送还娘家?
众宫人宦官已经来不及思考了,眼下趁着贵妃还没到宫门,赶紧追回来才是正理。
“大家……这是何意?”待长生殿只剩下了李隆基和自己,萧江沅才道。
李隆基来回踱了几步,忽然无力地坐了下来。他不再像第一次那般急躁,却多了许多伤感和无奈:“我不知道。”
“大家舍得贵妃?”
“你信么?我其实……是有点怕她的。”李隆基轻笑了一下,“怕她哭,怕她生气,怕她对我失望,怕她恼我……恨我。我不知道她看到了多少,我不知道她看到之后会怎么想,可就算是她因此而有了怀疑,从此恼我恨我也没有错。你和我……本来就曾经……”
李隆基的目光落在的萧江沅的手腕上,那里尚有一条毛了边的丝缕,隐约能看出是以五色线编织而成,乃是早年长命缕的款式。
“大家也说了那是曾经!”萧江沅立即将长命缕掖进袖口,“早在开元二十八年,就结束了。大家没有背叛贵妃,臣也没有,贵妃若有了什么怀疑,那是误会,可以解开的。”
“如何解开?对她实话实说,说你我曾经有过一段,后来分开了,便只是君臣?若只是君臣,为何还‘一起’沐浴?玉环不傻,她不会相信的!”李隆基苦笑道,“……谁会信呢?”
萧江沅拱手道:“此事乃因臣而起,大家若信得过臣,便交给臣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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