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说出口了……
太平公主只觉无比舒坦。她本以为李隆基会惊得吓掉大牙,却不想他只是怔了一下,便朗然笑了起来。她顿时有些双颊发烫,多年未现的少女般的羞恼与意气,跳跃着染上了眉梢:“竖子无礼,何故取笑!”
李隆基连忙作揖赔罪:“三郎只是觉得高兴,并无取笑之意,还望姑母明察。”
太平公主轻笑了一声:“高兴?我做皇帝,你高兴什么?”
“以姑母之谨慎,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说出口的。姑母能对三郎说,正是对三郎的信任使然。”李隆基郑重地敬了一杯茶,“三郎方才与姑母谈了那么久,终于换来姑母的坦诚,三郎如何不高兴?”
太平公主的信任和坦诚更是一种表态,代表着她愿意再度与李隆基合作,只看李隆基能否说服她,给她一个不得不为的理由。
太平公主伸手接过茶,轻抿了一口:“那你便说说看,怎么皇帝只有你和大郎做得,我做不得?”
李隆基道:“姑母肖似祖母,智慧与谋略也不亚于祖母,这些年历经政事变幻,亦有心术与手段,再加上心性坚韧而果敢,确实比先帝和阿耶都更适合做天子。姑母当仁不让,无有不可,只是……然后呢?”
“然后?”太平公主笑意渐深,“自然是想法子杀了尔等父子,永绝后患。”
李隆基十分认可地颔首:“理应如此……再然后呢?”
见李隆基问的问题别有深意,太平公主说的话还是实在的,态度却从半开玩笑变得认真起来:“再然后,治理大唐天下,结束这多年的动乱,让百姓安居乐业,让自己成为千古明君。阿娘未能完成的一切,都将由我来完成。”
李隆基敬佩地点了点头,忽然悠悠一叹:“……那最后呢?”
太平公主看到李隆基眼中浮着一层惋惜,先是几分不解,随后想到李隆基的问话及所提,立时恍然而沉默。
李隆基乘胜追击:“姑母是打算传位于侄儿,还是传位于亲子?”
太平公主眉心微皱,看向李隆基双眸目光灼灼。李隆基恍若未见,继续道:“这个问题,祖母当年也想了很多年,先狄阁老劝过,许多大臣也都提过自己的建议。其实按理来说,这问题再简单不过了,儿子是自己的儿子,侄儿却是别人的儿子,孰轻孰重,谁亲谁疏,就连五岁小儿都分得清。当然,若姑母打算传位给女儿,那便另当别论,但三郎估计……姑母应该不会肆意到,推翻千百年来已经固化的阴阳雌雄,重新开辟一个女尊男卑的时代吧?”
李隆基细细地观察着太平公主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缓缓道:“姑母已近年老,这皇帝能做多久还未可知。登位之初自然要尽可能维稳,那么姑母还有多久可以做……”
太平公主打断道:“我没想那么做。”
毕竟此事就连阿娘也未能做到——她甚至从未想过要那么做。便可见此事在当世,有多么异想天开,又有多难,更需要几代人坚持着去做,才可能出现那样的一个时代。太平公主虽高傲,却还有自知之明。
“那便是了。”李隆基的话语逐渐掷地有声起来,“姑母方才还说,要治理的是‘大唐’天下,姑母又是我李家的公主,自然是认李姓国祚的,那么便不能传位于亲子,否则便是叛国;但若传位于侄儿,先帝亲子死的死,散的散,阿耶与三郎等又被姑母屠杀殆尽了,姑母还能传给谁?”
见太平公主不语,李隆基更进一步:“就算有人选,三郎也替姑母不值。为子者,祭天祭地祭父母皆可,姑母嫁于外家,便是外家之人,为侄者,如何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皆供奉?不容于国法,亦不合礼教,且子孙数代过后,还有谁记得姑母传位之恩?姑母一代伟业雄主,又怎忍得看到自己百年之后,香火凋零?”
“我若……留你一命,传位于你呢?”太平公主似有不甘。
李隆基没想到太平公主还会这么问,倒真恍惚了一下,随即缓过神来:“倘若如姑母所言,他日三郎登上皇位之日,便是姑母鞭尸戮首、家破人亡之时!”
太平公主登时起身,狠拍了一下长案。
一直默然旁听的萧江沅当即便要冲出,莲花银簪却卡在了袖袋中,几度都拿不出。她正急得满头是汗,却见太平公主凝视着她家阿郎想了半晌,又缓缓端坐回去。这从起到坐不过几个动作,太平公主竟真有几分衰老与无力流露而出。
李隆基静静地望着姑母所有的动作,明明有了几分心软,却仍是强硬地继续道:“更何况历经了祖母一朝,姑母就算有能力登上帝位,眼下追随着姑母的儒生群臣,在得知姑母要夺帝位之后,继续追随的还能剩几成?祖母自然可以折腾,因为在那之前,她已经安定了大唐数十年,不论朝野还是民间,都已经习惯了她的统治,不过换一个名分,对国对民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就算是韦庶人,也曾做过五年的国母,期间不仅垂帘听过政,还多次为自己造势,多多少少对臣民有些影响,只那一点影响,就险些再度颠覆大唐,若非姑母肯出手,现下恐怕已不是大唐了。而姑母呢?”
别说统治国家和国母名分,太平公主就连正式列位朝堂的时候都未曾有过。奈何她权势再大,功劳再高,位极人臣绰绰有余,多迈一步却总是不够。不论天时、地利还是人和,她样样不占。这些显而易见的道理,太平公主怎会不晓?
——这也正是她无奈和不甘之处。
“……那一步,何止千里之远,更有天堑之难。”太平公主双手紧握成拳,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声自嘲的轻笑。
见太平公主已然动摇,李隆基忙站起身,朝她郑重一拜:“姑母,大唐已经折腾不起了!她不仅仅是三郎的大唐,祖宗的大唐,百姓的大唐,也是姑母的大唐!姑母忍心看到她一直无法安定,总是陷入动乱之中么?祖母最终同意归还这大唐,难道便是为了让她因动乱而一点点走向没落,终于国破么?”
面对李隆基的跪拜,太平公主不是不震撼的。堂堂天子,为了国家,当然也为了自己,向臣子俯身叩拜,这该是怎样的风度与气概?她忽然想起了祖父太宗皇帝,似有人说,当年为了让尉迟敬德效忠于自己与大唐,他也曾以君跪臣过。
看来,她真的应该重新认识下自己的这个侄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不是那个鞭笞武懿宗,号称“李家天下”的冲动小子,也不再是面对母亲之死时,虽知道咬牙隐忍,却还是在她怀中瑟瑟发抖的孩子了。他会韬光养晦,一鸣却惊人;他会心系国家,不畏生死找上她相助,以低微之身份、少量之兵力,就敢与得天独厚的韦庶人正面对抗。
如此意气风发又能屈能伸,胆大心细而胸怀天下,正是一代雄主的样子。
“……若你心想事成,成为了真正的皇帝,你当如何?”默然半晌,太平公主终于开口。
李隆基立即起身,大步流星走向身后屏风,将一个绳结一扯,一卷画轴便垂了下来,露出了上面的内容,竟是大唐国土之版图!
太平公主惊讶地凝视着那图,缓缓站起身来,走到李隆基身边,一边抚摸着那版图,一边听他掷地有声地道:“三郎会竭尽所能,缔造一个大唐盛世!”
太平公主险些便要道一声‘好“,却还是忍住,扬眉道:“何为大唐盛世?”
李隆基当即道:“人口众多,衣食充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文武发达,人才涌动,万国来朝,天下归心!”
显然,这些在他心中已构想了多时。
“……我如何相信你?”
“三郎愿以皇帝二字起誓,今夜所言无不属实,言出必行,一诺千金!”
太平公主可以不相信李隆基,却不能不相信“皇帝”——
“三郎已是皇帝,既是皇帝,甘愿以身许国,个人的喜好与恩仇,便都没那么重要了。”
“那么……你只需再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可相信你的诚心,届时你需要我如何相助,我都无不可。”
李隆基忙拱手道:“姑母但请吩咐。”
“吩咐不敢,臣请求圣人,杀了萧鸦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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