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环先是“咦”了一声,转头看向李隆基。见他端着架子,看也不看自己,她眼波一转,嫣然道:“不可以么?”
待李隆基立时睁大双眼看向自己,杨玉环不给李隆基回答的机会,继续道:“听说昔年韦庶人,不也一边和中宗皇帝是夫妻,一边与武三思暧昧不清么?往近了说,有位姓武的娘子,在丈夫裴相公死前,还与当朝的李相公纠缠难解呢。圣人应该知足,我与她们终究不大一样,毕竟阿翁只是个宦官,我就算喜欢她,也跟她做不了什么,对吧?”
他到底是做了什么孽,离了萧江沅,又来了个杨玉环?李隆基觉得有些头痛:“你这都是打哪儿听来的?谁都可以唯独萧江沅不行!”
杨玉环:“???”
李隆基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忙又补道:“谁都不行!”
杨玉环一脸无辜地皱眉:“圣人管天管地,难道还能管得了人心,而且还是女人的心?”
“……你再说一次。”李隆基咬了咬牙。
“我说了会怎样?”
“你别以为我舍不得罚你!”
“你是圣人嘛,生杀大权都在你手里,我不过是你身边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娘子’罢了,明面上还是个方外之人呢。你若真想罚,谁又能拦得了你?”
李隆基忽然有些心虚:“我……我不是故意的。十八郎当时自请为大哥守孝,我当时尚在悲痛之中,不知不觉就答应了……”
这一下,再想为寿王选妃,就要等三年之后再说了。他以为杨玉环在为这个不高兴,却不想她先是不明所以地想了想,才恍然道:
“啊……你说的是这个。寿王如何早就跟我没关系了,你要做什么样的决定,也都随你。就像我之前与玉真公主聊过的,就算是哪一日你要杀我,难道我还能抗旨不尊么?”
“你……你难道就一点看不出来,我对你是什么样的心思?”李隆基忽然站起,走到杨玉环面前。
杨玉环仰头看了李隆基一会儿,也站了起来,还理了理裙子:“还说我呢,你不也是一样?”
“……什么意思?哎——你要去哪里,你别走!”
“我要去更衣……”杨玉环对李隆基理也不理,径自去了内室。
她自从看到了萧江沅送来的那把旧伞,便知道了自己与李隆基的初见,原来那样久远。
她犹记得当时大雨滂沱,沙沙作响,却仍无法掩盖住李隆基的哭声。那时的李隆基不是皇帝,只是一个失去至亲的普通人。
她从不觉得,男子哭泣是一件懦弱或为人所不齿的事。大家都是人,女子可以哭,男子就不可以?什么道理。
如今又见识了让皇帝去世之后,李隆基食不知味的模样,她才终于明白萧江沅的意思。
在情之一字上,李隆基其实是十分看重的,他值得她去释放自己所有的心动,从而喜欢和爱慕。
至于身份上的事,她并不在意。她是真的觉得,做一个衣食无忧的女道士挺好的,若是哪一日真做了他的妃嫔,她这个人岂非要与这座大一点的牢笼捆绑在一起,一生难断了么?
从内室出来,杨玉环就换了一个样貌。
李隆基一眼望去,顿时惊呆在原地。
杨玉环笑盈盈地走到李隆基面前转了个圈:“如何?”
她的头发竟然白了许多,脸上还多了许多皱纹。
“你看你看,这儿,还有这儿,像不像真的?你再看这儿,还有这儿,皱纹栩栩如生吧?”
李隆基很想说栩栩如生不是这样用的,却怎么都张不开口。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神情十分震动,看向杨玉环的眸中也涌现出许多柔情。他拉住杨玉环的双手,不让她乱动,虽忍不住在笑,开口却是:“真丑……以后不许你再这么弄。”
他亲手为她把脸上的痕迹擦掉,见雪白的珍珠粉已经渗入了发间,他心下一动,便要亲手为她洗发。
萧江沅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一幕静好的岁月。
她无声地退到殿外,仍能听见杨玉环道:
“你又是平定乱世,又是开创盛世,你有整个大唐,你还有我,竟然还想要长生不老,贪不贪心?啊——你轻一点!”
过了一会儿,杨玉环又道:“就算你脸上都是皱纹,满头都是白发,我也喜欢你。”
一时间,连水声都变得温柔起来。
在这一年年初的时候,李隆基曾与臣下说,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道家老子,即李唐皇族自封的自家始祖。老子与他说,他将有“无疆之体”和“非常之庆”,倘若他不信,便去长安西南百余里,可寻得一座老子的雕像,届时他们二人便能在兴庆宫相见。
所谓长安西南百余里,正是终南山。
群臣半信半疑,萧江沅便遣人一找,果然寻得了一座老子像。
李林甫当即率领群臣恭喜李隆基,口口声声说这是天降祥瑞,天佑大唐。
萧江沅自然早就知道,此事是李隆基故意为之,那座老子的雕像,还是她派人准备的。
她起初不太明白李隆基为何多此一举。他的皇权早已稳固,所有人都臣服在他的威仪与功勋之下,没有人敢撼动他的地位和权力,他也并不像当年则天皇后称帝之前,需要这种怪力乱神的故事为自己造势。经历了这一年层出不穷,或高明或拙劣的种种祥瑞之后,她才明白,所谓祥瑞,必然多为做假,李隆基究竟做过什么梦,亦自有天知地知,但有一样一定是真的。
——李隆基喜欢这个。
历代皇帝,哪个不喜欢自己在百姓眼中,永远天命所归不可违抗呢?
既然要哄李隆基开心,便要投他所好。只不过眼下来看,萧江沅晚了一步。
杨玉环对李隆基来说越来越重要,这对萧江沅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为什么她始终觉得,胸口闷闷的呢?
她很快便忽略了这种感觉,继续投入到自己的忙碌之中。
翌日大朝会,便有一小官上奏,说曾在大明宫丹凤门看到了老子,老子还对他说,有一宝府藏于尹喜故宅。
尹喜便是当年老子出关时,函谷关关令的名字。他希望老子在出关之前,能赐下一些文字,以供他毕生学习,老子便信笔拈来,是为《道德经》。
小官此言一出,萧江沅立即得了李隆基的命令,派人去寻,果然在十数日之后,寻得了一个宝府。
临近年关,又得宝符,群臣连连上表祝贺,那些奏疏都被萧江沅送到了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明白萧江沅的意思,也知道此事与她脱不开干系,却并不生气。
他翻了翻群臣的上表,默然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他领了萧江沅的情,也同时做下了一个决定:“我要改元。”
他很快就确定了新的年号——天宝。
让意气风发又时有哀恸的开元赶紧过去,成为历史。
而崭新的来日,极致的物华天宝,终将到来。
天宝元年,正月初一,李隆基正式改元,大赦天下!
二月十一日,群臣为李隆基加尊号为“开元天宝圣文神武皇帝”。
而后,李隆基改侍中为左相、中书令为右相,左右丞相依旧为仆射,黄门侍郎则为门下侍郎。东都为东京,北都为北京,天下各州改为郡,刺史改为太守。文武官三品以上加一爵,四品以下加一阶。同时在平卢设节度使,而首任平卢节度使不是别人,正是早年的平卢讨击使安禄山。
这五年来,安禄山从头开始戴罪立功,熬过了张守珪之死,逐渐成为了大唐东北地区颇有能耐的一员大将。他虽仍是瞧不起长安这些光动嘴皮子的官员,却还是时常备下厚礼,请他们为自己多多美言,从而很得李隆基喜欢。更在改元这一年,被李隆基召入长安。
听闻李隆基要亲授他平卢节度使之职,安禄山在震撼于长安繁华之余,更觉扬眉吐气。
任他张九龄如何厉害,还不是早在开元二十八年,就在荆州丧命了?
他这论调刚在李林甫面前说出口,就被李林甫淡淡地扫了一眼。
天可怜见,他刚入长安,连天子都没去拜见,就先来拜访了李林甫。这般赤裸裸的讨好,李林甫不可能看不出来,怎的就是对他爱答不理?
这时,有小厮来报,说是天子赐给宰相一篮荔枝。
长安本来少有荔枝,因为此物甚是娇贵,常温下一日色变,二日香改,三日便难吃了,又生长在蜀地和岭南,皆是距离长安甚远之地,若是以寻常的方式将荔枝运送到长安,只怕还没到呢,便都腐坏了。
可太真娘子幼年生长于蜀地,偏偏最爱吃荔枝,自从十岁搬去了东都洛阳叔父处至今,便再也没尝过荔枝的滋味。
此事本来没多少人知道,可李隆基不惜用运送军报的八百里加急,也要为太真娘子达偿所愿,这一番盛宠殊异,不仅引人侧目,也把太真娘子这一喜好,弄得天下人皆知。
此时四海升平,天下安定,人们多以羡慕为主,传出口的也多为佳话,毕竟这是皇帝的权力,李隆基也有资格这样任性。
难道泱泱大唐的一国之主,以及堂堂一国之主所宠爱的女子,想吃个荔枝都不成?说出去未免让人笑话。
李隆基向来大方,很少吃独食,既有了荔枝这样的稀罕物,当然要赏赐下去一些。其他人也就罢了,玉真公主和李林甫是必须要赏的。
让李林甫没想到的是,来送荔枝的竟然是萧江沅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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