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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竷多情不如总无情】②

盛唐绝唱 蔚微蓝 4219 2021-04-02 19:20

  武惠妃的急病就像是切断了琴弦的一刀,断裂的声音震动了李隆基的心神,弹起的残弦则划过了儿女的骨肉,火辣辣的疼。她以所有人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去,不到半年,便失去了往日的一切容光。

  直到有一日,杨玉环为了给婆母解闷,拨弄起了琵琶,武惠妃才第一次有了反应。她先是僵硬地转头,静静地凝视着杨玉环怀中的琵琶,然后便伸出了手。

  这一晚,李隆基刚到了交泰殿的门口,便听见了一阵久违的琵琶音。

  虽然生疏,但他认得出,这是月娘的音色。他还记得数十年前的那次上元之夜,他和几兄弟就在街上,看到少女武观月旁若无人地与一众民间乐师坐在一起,纤指飞舞于弦上,奏的是洞彻清透而意气飞扬的曲调。可待她来到自己身边,成为妃嫔之后,就渐渐不再弹琵琶了。他还曾颇为可惜,以为这辈子再也听不到了。

  就在他以为武惠妃有了好转,脚步轻快踏进正殿之时,便听“砰”地一声,乐声骤然一停。他急忙走入内室,便见地上琵琶骨裂弦断,而武惠妃又缩回到了卧榻上,颤颤地伸手指着窗子:“是你们……”

  殿内众人纷纷顺着武惠妃所指看了过去,却只看到了殿外树枝映在窗上的影子,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如此又过了几日,李隆基才了解到:“惠妃看到了三庶人?”

  萧江沅点头称是:“臣已经调查过,那确实只是窗上的树影,至于惠妃为何会错认成三庶人,臣便不得而知了。”

  自从三庶人丧命以来,世人盛传三庶人含冤而死,而罪魁祸首就是武惠妃。如今武惠妃能把树影看成三庶人前来纠缠索命,在其他人的眼中,已是侧面印证了他们的猜测,可在萧江沅看来,不过是武惠妃自己的内心作祟罢了。

  以萧江沅对武惠妃的了解,说她是因为恐惧或愧疚,萧江沅是不信的。能让武惠妃心神动摇的,从来都只有她自己。萧江沅只是不明白,三庶人已死,寿王前途光明近在眼前,武惠妃分明已经赢了,为什么没有丝毫胜者的姿态,还偏偏在这个时候,陷入了自己的忧思抑郁之中?她还任由自己病到这等地步,难道这么多年她所做的一切,她都抛诸脑后了么?难道她一直努力争取的愿想,她都不想要了么?

  ——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此时正值黄昏,李隆基和萧江沅就站在交泰殿前,眼看着天色渐沉,而殿内灯火渐亮,盈盈而有暖意,正如多年来,李隆基从武惠妃这里感受到的那样,可李隆基的心却如坠寒潭一般的凉。

  他已经取消了几个儿女的侍疾,让他们都回到自己的宅邸里去,在交泰殿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要马上忘掉。就连远在道观从没来过的太华公主,都被他直接派人送去了玉真公主那里。

  萧江沅不由得心下一叹。或许儿女一多,父母难免会偏心,她家阿郎分明感知到了这背后的可能,却仍是以这种方式将儿女保全了起来。武惠妃这一生,也算不枉。

  至于在交泰殿侍奉的宫人与内侍,运气便没那般好了。除了贴身服侍的宫正武絮儿,其余的尽数没入掖庭,此生都不能再出来。

  武絮儿点亮了殿里的灯,便恭谨地守在了交泰殿门口。李隆基让萧江沅在殿外等他,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刚一踏入,李隆基便微微一怔。今晚的武惠妃并没有缩在卧榻上,而是坐在正殿里她最常坐的位置,长发以一支玉簪随意一挽,最是闲适家常。她的身边放着一个锦盒,李隆基看着觉得有点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见她尝试着用胶把之前摔坏的琵琶粘好,神情认真,李隆基淡淡地道:“粘好了又如何,就算你把断了的弦都连上,它也依然是一把,再也发不出好音的琵琶了。”

  武惠妃动作一顿,又尝试了一阵而无果,才干脆将断裂的琵琶置于一边,然后将锦盒抱在了怀里。

  见武惠妃始终不语,也不理会自己,只宝贝一样地抚摸着锦盒,李隆基一时怒从中来,拿起锦盒便随手一扔:“我知道你没有疯!”

  武惠妃忙朝着锦盒扑了过去,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她的玉簪掉了下来,长发散下,十分狼狈,她却一心只顾着锦盒里的东西,其他什么都不管。

  李隆基这才看清,那锦盒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他也终于想起,当年立后不成,自己曾在武惠妃的册封礼之后,把废后王氏穿戴过的翟衣和后冠,转赠给了她,当时衣冠就装在这个锦盒之中。他没想到,武惠妃将它们保养得甚好,就连锦盒都与崭新的一般无二。

  当年因为没有皇后,李隆基没有理由重制翟衣后冠,来赠予武惠妃全新而专属的。虽然翟衣和后冠本身已经足够尊贵,但终究是旧的,李隆基就算让武惠妃一应礼遇皆如皇后,也还是让她留下了遗憾。到头来,她虽是他的妻,却不是他的皇后。

  怒火变成了匕首,在李隆基的胸口一下又一下地捅着。他拉着武惠妃站起身来,双手紧握着她的双肩,定定地看着她:“你不会疯的,你也并非害怕那三个逆子,更不信什么冤魂索命。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所忧思抑郁的,又究竟是什么?”

  见武惠妃手中仍攥着翟衣,抱着凤冠,仔细地检查着它们有无破损,竟是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李隆基一咬牙,直接一手夺过凤冠,狠狠地掷在了冷硬的地砖上,又用力一扯那翟衣,发出了一阵裂帛的声响。

  武惠妃先是一愣,然后便将李隆基狠狠一推。武惠妃何曾对李隆基这般不敬过,李隆基始料未及,后退着踉跄几步,才终于站稳。他迎着武惠妃似悲似怨的目光,听着她哑声道:“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连你也觉得,罪魁祸首是我?”不等李隆基回答,武惠妃便像听到了一个笑话一般,冲着窗子大笑起来,“你们看见了吧?你们为什么要来找我?我不过是给你们铺好了路,你们若无害我之心,如何能走得上来?这是你们自己的选择,如何怪得了我?你们就只敢来找我……可我没想让你们死,从来都没想让你们死!”

  话虽是对三庶人说的,武惠妃的双眼却始终盯着李隆基不放:“都说你们三个冤枉,可你们对我和他怨怼是真,想要逼宫也是真,难道非要等你们的欲望日益膨胀,等到你们变逼宫为兵变,成功了才不冤?你们愚蠢了一辈子,死后都不肯罢休,竟以为落败身死都是因为我的陷害?分明是你们自寻死路,千不该万不该,联络众皇子一并站在废太子那边,这才是你们的死因!是他对你们没有父子恩情,只有身为君王的生杀予夺!你们该找的人是他,是他啊!”

  “至于我……”武惠妃将手中仅剩的翟衣拢在胸前,一步步逼近李隆基,“我只是想做皇后,这有错么?入宫以来,我谨守本分,从不对王皇后有一丝不敬,我用心与其他嫔妃结交,真心疼爱诸皇子公主,我爱慕你,为你解忧,为你生儿育女,我做得还不够好么?就算是与王皇后相比,我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就是你整个后宫里,最能胜任皇后的女人!”

  泪珠划破她的笑颜,一颗颗滚落,她的声音也哽着,语气中有万分的不解与委屈:“我想干干净净地走上皇后的宝座,这又有什么错?难道我非要挑起争斗,肆意争宠,然后摒弃善恶之念,去迫害那些无辜的孩子,搅得整个后宫乌烟瘴气,才是对的么?难道非要像姑祖母那样杀伐狠辣,才能做得成皇后?我不信,我不信只有这一条路!我不能因为自己的遭遇和期望,就把责任都推到别人头上,然后自以为有理有据地,去说一些伤天害理的话,去做那些天理难容的事。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是……可我为什么终究还是不行呢?真的只是因为我姓武,便做不得皇后么?”

  武惠妃早在拉拢张九龄之前,便已经隐约感知到了什么。见自己暴露之后,李隆基并没有责怪自己,她便更加确定,废太子一事从不是仅凭她便能左右的。她之所以险些成功,而后又真的成功,不过是因为,那正是李隆基想要的罢了。

  正如当年的废立皇后一般,废后,他所欲也,不立后,亦是他所欲也。所以朝臣才刚反对,他就从善如流了。他分明知道她想要什么,可就是从未为了她,改变自己的任何决定。

  可笑的是,经年以后,她才终于知道这一点。

  “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立我为后,对么?”

  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陈述,在她问出口的时候,其实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所以未等李隆基应答,她又追问道:“那……你想立谁?”

  李隆基的脸色青而又白,缓缓握紧了双拳。武惠妃看透了他,也揭穿了他。她让他无所遁形,也让他知道,这世间谁人都能怪她,唯独他不可以。

  他该愤恨的,可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他没有做错,他却没有得到任何的解脱,反而更痛苦了呢?

  这一场血雨腥风的争斗,到了最后,是与非竟无法论个明白,谁人都不无辜,谁人都不是赢家。

  他的眼中只剩下眼前的这个女子,这个陪伴了他半生的女子。她分明比他更痛苦,而这痛苦,都是他给她的。

  “月娘……”李隆基平静地上前,将武惠妃拥入了怀中,竟找回了几分往日的温柔,“你平日里那般聪慧,为何在此事上总想不通——我便不能谁都不立么?”

  妻者,齐也。若说这世间只有一个人能与皇帝平起平坐,甚至分庭抗礼,那便只有皇后。太宗文德皇后如是,天皇则天皇后亦如是。昔年天皇天后仿效前隨文帝与文献皇后并称二圣,更加巩固和提高了皇后的身份、权力和地位,让皇后正式成为了一个身兼内廷与外朝的人物。只要皇后权力够大,她便可以左右朝政,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

  这是武惠妃想做皇后的原因,也是李隆基执意废后且不再立后的原因。

  毕竟李唐曾经为此,付出了太大的代价。风声鹤唳也好,草木皆兵也罢,他太知道女人聪慧起来,会有怎样大的力量,所以他要将红妆时代彻底终止于他的手中,不给它任何反扑的机会。

  话已至此,武惠妃如何不明白李隆基的意思?她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倒在了李隆基的怀里。

  李隆基忙将她横抱至榻上,紧紧地揽着她。他知道她时日无多了,可心里一直都没有做好失去她的准备,他甚至有些惊慌失措,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只能无能为力地听着她断断续续地道:“那在月娘死后,三郎可否,圆了月娘这个愿望?”

  武惠妃一边说,一边将手中仅剩的翟衣碎片,呈给了李隆基。

  李隆基刚要伸手去接,就见那一抹幽蓝随着武惠妃的手,无力地落在了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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