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一族有广袤肥沃的草场,虽游牧一族的战马耐粗饲,可在水草繁茂时也没少进食肥美的精草,尤其于秋季牧草结子时,战马以牧草子为食,也算得上是吃了上等精料,既耐粗饲又食用精料的战马自是膘肥马壮,纵横往来。
反观中原战马,没有肥沃草场,尤多以干草为食,为弥补食料上的不足,军中特别为战马混和喂食粟米黍米等,粟米黍米亦皆属于植物的草种子,于战马,相当于进食了精料,如此,弥补了同游牧一族战马食料上的差距。
然粟米黍米价不菲,便有人将主意打到了战马的食料上。
就如此时,面沉似水的冷天奴指着一队队列阵的骑兵,冷声道:
“游牧一族擅骑射更擅长途奔袭,尤以膘肥马壮无往不利的铁骑为傲,反观我北周军中铁骑,虚肥体弱,若战马皆是灵武郡此等状态,不战也罢,也好过让将士们平白的去送死!”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上柱国大将军韩元庆扫向一排排骑兵胯下看似油毛光亮的战马,眉头忽就一紧,眼底里滑过一抹犹疑。
眼见韩元庆变了脸色,宁远将军又明晃晃扬声怒斥,陪着巡视军中的灵武郡郡守和郡中掌军事的郡尉沈言尚心头一凛,觉出不妙了。
郡尉干笑一声,面色不虞的他盯向语出直白令他心有不快更是尴尬的冷天奴,昨夜接风洗尘,这位离席而去,他已然打听清楚,这位出生在塞外,虽得了左大丞相青眼,可也不过是无根无基更无家族扶持,想到此,郡尉腰杆挺,迎着风雪扑面眯眼冷笑道:
“宁远将军这话从何说起,为何要灭我北周朝廷的军威?虽说游牧一族的战马膘肥体健擅长途奔袭,可我们灵武郡的战马也并不逊色,每日里有足额的粟米黍米作为精料喂食,你看看,哪一匹精骑不也是膘肥马壮,怎在宁远将军口中就贬称为虚肥了,倒不知宁远将军为何要打压我军中士气……”
“郡尉大人,”未及他说完,冷天奴已跳下火红赤烈,不耐的扬声打断,“你可看清楚了!”
大眼瞪小眼中,冷天奴径直走向一队铁骑,在为首的战马前停住脚步,伸手摸向此战马的肚腹,许是慑于他的气势,战马竟连个响鼻都没喷,只乖乖的任他抚弄,脸色难看的冷天奴轻拍了拍这战马看似膘肥的肚腹,沉声道:
“这不是膘肥体壮,这根本就是因长期食用干草劣料吃伤了马胃,以致马腹坠沉!”
冷天奴目色深深,盯着脸色微变的郡守和郡尉等人,声音沉冷:
“马政亦是国政,朝廷早有明旨,战马,尤其是边城军中战马,当以粟米黍米为精料辅喂,喂食精料的战马才会肌健有力,更具力量与长途奔袭的耐力,可这些战马……”冷天奴手指一扫,将整个军营的铁骑尽扫于指间,“皆是以干草为食,肚腹沉坠不一,既无体力,又无耐力,如何能战?”
“你……宁远将军……”脸色变了又变的郡尉刚想再说什么,冷天奴已朗声道,“末将认马识马,只一眼,便能明辨马中优劣,若是郡尉大人有异议,这便传军中专司马医给战马以催吐汤药灌之,只验看所吐食料便知!”
“可!”
不及郡尉反应,黑着脸的上柱国大将军韩元庆已断然出声,他乃军中领兵将军,对战马自是有着不一般的感情,同游牧一族打仗,冲锋陷阵靠的是战马,将士拼命,可也是在拼战马,说句不好听的,哪怕是逃跑,胯下能跑的战马也会令生机多一分,尤其他是此次奉旨巡视的监军,出行前,大司马贺知远和左大丞相一番话令他心知肚明,只怕北境战事将起,此番边城巡视军中,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怠。
待十几匹被韩元庆随手指出来的战马被军中马医催吐后,忍着难闻气息的韩元庆亲上前检视,一看之下勃然大怒,所吐之物皆是未消化尽的干草,哪里有粟米黍米,甚至连麸皮豆饼残渣的影子都不见。
心惊胆颤的马医在韩将军的逼问下,点头道:“宁远将军所说不错,军中战马因长期以干草为食,十之七八已有肠疾,所谓肚大膘肥,不过是虚肥假象。至于这些战马为何看上去毛光油亮,实是抹了种植物汁子,汁子干后看上去油光锃亮的……”
武帝时期,延续马政即国政之策,甚至荒诞如宣帝时,在掌军大司马的亲自过问下,于战马的养护食料等费用上也不曾苛减,可是灵武郡军中,竟然一年四季只让战马吃干草料,莫说朝廷每年拔下的大笔军马粟米黍米食料费,这是连点子青草料的钱都舍不得用到战马身上啊,这是连多一文都不肯出,尽皆贪墨,落进了私囊!
非但贪墨,还明晃晃的伪造假象欺骗上官!
若北境战事起,这等战马上了战场,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雪越下越大,地上已是落白一片,头上落了层雪,气得铁青了脸色的韩元庆的一张脸越发青湛湛白森森,他圆睁的虎目瞪向郡守和郡尉一众人,刚要说话,郡尉已朝神色不定的郡守使了个眼色,继而仓皇大叫出声,明明寒风呼啸,他头上却沁出一层亮晶晶的汗,他大叫着:
“来人,把掌管军马食料的主薄和牧长抓起来!定是他们狼狈为奸,贪墨银两,欺骗上官……”转而又冲着韩元庆深施一礼,继而又朝京师长安的方向深深一礼,再抬头时,已是一脸的愧疚和懊恼,“臣沈言尚有负皇恩,疏于管理,不想竟被郡中掌军马事物的主薄和牧长等人所欺瞒,臣有罪……”
眼底里晦涩不明的灵武郡郡守忙接口道:“所幸韩监军您来的及时,宁远将军双目也洞若观火,这才堪破军马食料里的破绽,所幸未酿成大祸!韩监军还请放心,此事,本郡守和郡尉定会严查到底,事涉之人,严惩不贷,绝无姑息!”
……
冷眼扫过信誓旦旦的郡守等人,冷天奴眼神凉,比这寒雪天还要冷上几许:
严惩不贷,绝无姑息?
只怕是贼喊捉贼吧!
若是边城军中战马皆如灵武郡这般,冷天奴只觉不敢想像。
好在韩元庆不是傻子,直接下令将掌管郡中军事的郡尉给绑了,他奉旨监军,有先斩后奏的权利,因而断然下令随来的亲军,只要事涉掌管军中战马的官员小吏,皆给抓了严审……
而冷天奴则继续检验军中武器、战力和传授与游牧一族对战的经验……
直到掌灯时分,在外忙碌整一日,眉宇间略带了丝疲惫的冷天奴才回到官驿。
冷天奴原想宿在军营,可想到在京师长安里就没少惹事的凝佳,还有近段时日总是恍惚出神连走个路都能摔了的落嫂,实是不放心她二人,还是冒着风雪回了官驿。
“天奴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冷天奴的房内,落嫂正就着烛台灯火,低头仔细的为冷天奴缝制一件厚实的毛氅,而无聊得都快睡着了的凝佳见披一身风雪寒凉进了屋的冷天奴,立时眼睛一亮,全无了睡意,欢呼着扑了上去:
“天奴哥哥,你可回来的!”
“天奴哥哥,你可知道我今日见着谁了吗?”她眨巴着明澈的眼睛,眼角一抹狡黠笑意。
落嫂忙起了身,看向冷天奴的双眼锃亮,接过冷天奴脱下的风氅,在门外抖落了上面落雪,再看过来时,眼底里是情不自禁流淌而出的笑容,笑得温柔又慈祥,这暖暖的笑容,令冷天奴的心也不觉暖了几分。
冷天奴轻拍了拍欢呼雀跃着的凝佳,微笑道:“可是不求公子霍不与?”
提及霍不与,凝佳一怔,心莫名的失落惆怅:霍大哥,她还真是好想霍大哥呢!也不知霍大哥现在情况如何?
见落嫂比划着,冷天奴点头,又抬眼看向随他一道回来的殁和王英,道:“我们几个是还没用过晚膳,那就麻烦落嫂给我们煮些羊肉面吧。”
落嫂烹煮的各色肉面甚是美味,冷天奴百吃不厌。
落嫂高兴了,立时亲去做面,官驿里的吃食粗糙,哪里有她亲手做的好吃。
回过神的凝佳看了眼王英和殁,二人意会,关门守在外,见凝佳郑重其事,冷天奴也不由认真起来。
“天奴哥哥,我今日见到芳姐姐了!”
“……”
“就是你的心上人宇文芳啊!”凝佳低声笑道,从袖中掏出一封蜡封的信函,在他眼前一晃,不知这二人早已见过面的凝佳笑得调皮又狡黠,“芳姐姐也在灵武郡呢,天奴哥哥你惊喜不?芳姐姐还托我交给你这封……”
话未落,信函已落到了冷天奴手中。
展开蜡封信函,如之前那封信函一般,只短短一行字:
“子时,东山茶坊。你我之间,该有个了断了!”
持薄薄信笺的手忽就猛得一颤。
凤眸直勾勾盯着上面一行字,直勾勾盯着那若刀锋裂帛,似要力透信笺的墨字,冷天奴的心,已若刀绞,浓重的悲凉和无助弥漫于胸腔……
眼见冷天奴脸色不对,凝佳探过头来,还不及看清什么,冷天奴已猛攥紧手中信笺转身而去。
门外,他对殁低语了几句,而后纵轻功凌空悄无声息的出了官驿。
子时,东山茶坊。
幽静的雅室内,一杯毒茶入腹鲜血喷的冷天奴倒下之际,努力抬头,似要看清眼前人。
天尚未明,火红赤烈轻打着响鼻,殁和王英保护着凝佳和落嫂,一行人马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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