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姿称病不出已有好几日。
郡主生病,食不下咽,神态恹恹的一连几日闭门不出,服侍她的宫女自是要禀告公主,郡主身边只她一个侍候的,若郡主有个好歹,她还要不要活?
之前宇文芳并未多做它想,以为这个一向被父王娇养着的四妹妹是水土不服,便派了曹御医给她诊治。
宇文姿的确病了,可并非因水土不服,而是心病。
遍寻不到冷天奴的宇文姿宛如困兽,心惶惶着冷天奴会不会就此将她给卖了?着急上火的她嘴角起了疮,加之彻夜难眠,吃喝懒怠,原本白晰水灵的脸色看上去还真着了几分病色,眼圈挂青,本就尖俏的小瓜子脸越发下巴尖尖彰显刻薄……
宇文姿先是被骨修登的长相唬了一跳,之后传来斯古罗仳尸体被找到的消息,侍候她的宫女将打听来的消息告诉她时,正品着香茗的她受惊匪浅手一哆嗦险些摔了茶碗,冷汗涔涔的她暗自思忖:
斯罗仳胸口留有致命伤的证据,若是佗钵追查不休,势必会查到凶器是女子所用的发簪,届时难保不查到她的头上……
宇文姿更担心的是宇文芳会以此为由头借机害她性命,惊恐之下甚至生了匆匆出逃的念头,好在很快又得了新消息:斯古罗仳兄弟被人行了血祭,脑袋被割,全身上下生生被片了肉削成了骨架……
她的罪证,被彻底湮灭了!
冷天奴,你好手段!
惶恐之后宇文姿一颗心终落了地,可却不明白冷天奴为何不干脆一把火烧了斯古罗仳等人的尸体,却造了这么大的声势搞出什么诡异血祭引得大可汗佗钵红了眼?
待得知“尔伏可汗”摄图的妹子亦被掳到血祭祭坛上且还中了毒一直昏迷不醒,宇文姿落了地的心又瞬时提溜起来,她意识到情况不妙,据她所知,冷天奴与思依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又怎会向思依出手?
怀疑另有人知晓他和冷天奴所做的一切后,宇文姿又惊出一身冷汗:不管真相如何,死的毕竟是一方领地的大头领,且死的人还越来越多,这根本就是个虎狼窝啊,无论如何,她都要尽速逃离这虎狼之地!
见公主亲自来探视郡主,侍候宇文姿的宫女忙放下手中药碗,跪地行礼,脑袋伏地心内纳闷:公主对郡主一直冷冷淡淡的,便是听报郡主病了,也只是遣了御医来诊治,多余的话半句没有,怎就突然来探视郡主病情了?
宇文姿亦是心有惊讶,悄然打量宇文芳,欲从对方脸上寻得些许端倪,暗自思量着:来者不善!
“公主姐姐,本该是妹妹去给公主姐姐请安的,怎好让公主姐姐亲来探视,若是将病气过给了公主姐姐,妹妹可就罪过了……”宇文姿虽心生警惕,可面上却一副感激涕零之色,作势挣扎着欲坐起身,却似有心无力。
宇文姿排行在四,可现在只以妹妹相称,有讨好之意,毕竟人在突厥,也只她们姐妹二人。
被叫起的宫女欲上前相帮,可却被宇文芳一身的威严逼退,低了脑袋不敢稍动。
宇文芳目光示意,云儿立时上前扶着宇文姿坐起身,又给她背后放了个厚实的软枕。
宇文芳唇边一抹似笑非笑,口气随意道:“无甚,四妹妹生病,还一病就是几日,身为长姐,岂不挂心,自是要来看看四妹妹。”
宇文芳眼波流转,不动声色扫视着这个掩了往昔飞扬跋扈风采的四妹妹。
待宇文姿视线扫过跟着而来的冬儿时,瞳子一暗,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下意识垂了眼帘,掩去眼底里的复杂,再抬起眼眸,已是笑容虚弱带了些许怯怯声音道:“妹妹多谢公主姐姐挂心了。”
难不成她真是病了?
宇文芳视线落到宇文姿樱唇边的一颗小红嘴疮,似点朱,又似美人痣,令她娇弱凄美的病态中又平添了几许媚。
再冷眼看着宇文姿低眉顺眼,一副病中虚弱又生怕说错话般怯怯惹人怜的姿态,心有喟叹:这个四妹妹,当真是会审时度势能屈能伸,当日一席话,她果真听进耳了吗?
宇文芳没兴趣同她虚与委蛇,直言道:“本公主过来是有事问你,王庭里出了手脚不干净之人,冬儿的双莲出水银步摇不见了,有人说当日见你曾出现在冬儿的毡帐附近,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宇文姿瞳子猛缩,小脸刷得白了,在宇文芳清凌凌的眸光下,却是一副大受打击的委曲模样,颤声道:
“公主姐姐问这话是何意?难不成妹妹会偷一个侍婢的银步摇不成?妹妹好歹也是出身赵王府深得父王疼爱的,什么样的贵重稀罕头面买不起,若是冬儿喜欢,我亦可挑几样送她,又怎会瞧中她的东西,可是有人在公主姐姐面前进了谗言诋毁妹妹……”
果然是四妹妹,怯怯委曲的小模样可伪装,然心高气傲的脾性却是难改,还是如此的——逞口舌之争!
宇文芳出声打断,冷声道:“想来你也已知晓这几日发生之事,本公主不得不谨慎行事,若只是手脚不干净的倒还罢了,怕得是有心人如蓝木珠阿赫娜般,吃里扒外里通外合意欲对本公主不利!”
难道她知道了?
宇文姿喉咙一噎,掩在薄被下的手不禁轻颤,末了,紧紧攥手成拳,似意欲掐死什么一般。
不,不应该,她若有实证,直接将我拘了便是,且我又未参与什么……
盯着宇文姿泛了白的小脸儿,大睁着水汪汪的丹凤眼,紧抿着唇一副有冤不得申诉的委曲样儿,宇文芳继续道:
“既是有人看见你于入王庭当日的迎亲夜宴上出现在冬儿的帐前,你只说去过还是没有?本公主怎记得你当时不是派人来禀说是身体不适,连迎亲夜宴都无法出席的么?”
宇文姿眸光闪了闪,弱弱道:“公主姐姐,您这一提醒倒是令妹妹记起来了,当夜我确有出现在那儿,可是是因身体不适为了寻曹御医而去。”
“公主姐姐也知道,这里比不得赵王府,妹妹身边只一个服侍的宫人,服侍的宫人当时不知去了哪儿,我身子又难受的紧,便索性自个儿去找曹御医了,如此,被人看见也不足为奇。”
“不过最后妹妹也未惊动曹御医,实是听闻曹御医和医女们正在救雨晴性命不得分身,知雨晴对公主姐姐重要,妹妹自是不敢相扰,如此,便回来了。”
说到此,宇文姿忽转眸看向冬儿,柔声道:“冬儿,我的东西虽比不得公主姐姐赏你们的贵重,可总还有几样是能拿得出手的,若是你有中意的,只管开口,我总还能送你一两件。”
“奴婢不敢。”冬儿哪敢要宇文姿从头上拔下来的赤金累丝头花。
云儿脸色有些黑,这是明晃晃打公主脸啊,好像公主巴巴得过来问话,不过是为了替侍婢拐走她几样头饰般,郡主还真会将话题给带歪了……不过瞧她那模样,好似真没做亏心事般。
宇文芳其实并不指望能从宇文姿嘴中得出句真话,不过是想打草惊蛇,让她自乱阵角露出破绽,若是因此而能与暗中勾结之人传信,是最好不过,不过,看情形,这个四妹妹倒是镇定得很。
迎视着宇文芳凉凉的目光,宇文姿似无所觉,只嗫嚅着:
“公主姐姐,你是不是也没有睡好啊?我瞧着你脸色也不太好,其实我……我也没睡好。”
未及宇文芳开口,她兀自道:
“自入了王庭发生了好多可怕的事,乌猎之祸死伤好多人,连公主姐姐身边的夏儿都死了,就连雨晴也险些……我,我好生的害怕,夜里闭上眼睛努力想睡去,可一个人在帐中迷迷糊糊的总是睡不踏实,不过半睡半醒间竟也做梦了……”
宇文芳默,不动声色凝视着她。
“我,我梦见了父王……”宇文姿眼圈一红,漂亮的丹凤眼里已是泪光闪闪。
入了塞的宇文芳承受能力好似也弱了几分,宇文姿提及父王,引得她胸口一闷,鼻子蓦地一酸,终开了口:
“梦见了父王?”
“是,想起梦中场景,我就想哭。”宇文姿神色悲伤,欲语泪先。
“可是梦中父王和你说了什么?”
“父王,好像是病了!”宇文姿忧伤道,眸光闪,似在回味着梦境,又似仿若看到的并非梦境。
“我看见父王脸色苍白面容憔悴,胡须也比以往白了好多!”
“父王他一直沉沉睡着,公主姐姐和我守在父王的床榻前……”
宇文姿漂亮的丹凤眼轻眨,两行清泪已滚落,她哽了一声,小巧的鼻翼轻抽,呜咽道:
“父王睡了好久好久,突然就睁开了眼,父王就这样看着我们,一直看着,父王好像已不认得公主姐姐和姿儿了,姿儿好害怕,真的好害怕父王眼里的陌生。”
眼里的陌生……
宇文芳眉宇凝,神色起了恍惚:回首中原大地,已隔千山万水,故土几番入梦,却已物是人非。
尤记得那日被宣帝召见后回府的父王,一进门整个人便颓了下来,踉跄着险些瘫倒在地……
人到中年可依然仪表堂堂不掩年轻时英俊风采的父王顷刻间像是老了十余岁,挺直的脊背垮了下来,神色黯然,目光呆滞茫然,似是整个人被抽走了精气神……
父王拉着她的手,眼角抽搐,五官痛的几近扭曲,哑声道:
“本王的两个爱女,一个被陛下赐封为‘公主’和亲突厥,骨肉分离此生再难相见;另一个,却又被封‘郡主’赐婚‘兆陵候’为妻以示天家恩宠,本王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芳儿啊,早知今日,为父的当初便不该阻你和‘兆陵候’,如今,为父的悔之晚矣!”
“为父的悔呀……”懊悔交加的父王失控跺脚,似要将满腔愤恨痛悔发泄而出,最终,却掩面失声,泪水从指缝滑落,忽抬头仰天悲怆嘶哑声声,“悔之晚已!我悔之晚矣啊,死后,我还有何面目去见你母妃啊……”
……
偷眼瞥见宇文芳的黯然失神,宇文姿伸手拭着眼角,一字一句着:
“可父王,父王突然就眯着眼睛笑了,就这样眯着眼看着我们笑出了声,父王的笑容如往昔般的慈详温和,嘴唇虽颤的厉害可笑的好开怀,父王终还是认出了公主姐姐和姿儿!”
宇文芳眼窝陡泛起热度,她霍地起身,走向帐窗前,抬头凝望遥遥天际,长长的如铺展扇面般的黑羽睫不敢稍动,任吹进来的草原冷硬的风将眼中热泪吹凉,风干。
身后传来宇文姿似还沉浸在梦境中的喃喃声:
“父王握住我的手,叫着我的名字,我想答应来着,可张开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我害怕极了,拼尽全力大喊,喊着父王,可就是发不出声音,一着急我就醒了过来……”
宇文姿神色显了沮丧,望着宇文芳的方向失落道:“然后,然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直睁眼到天亮。”
云儿和冬儿隔空相视,从彼此目光中看到了担忧和愤怒:父母在,不远游!可这由得了公主吗?公主忧心事已多,又何苦再来捅她心窝子里的痛处。
若是雨晴在侧定会反唇相讥:郡主你不就是想回京嘛,何必拿王爷来说事!
“公主姐姐,你可是生气了?妹妹并无它意……”
见宇文芳只背对着她,似沉迷于帐窗外的风景,宇文姿暗暗咬了咬唇,嗫嚅着,“妹妹只是梦醒后心里委实难受的紧,忍不住就想找人来说一说,恰好公主姐姐来探视妹妹病情,妹妹一时忍不住便说了出来。”
“其时陌生之地难以入眠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初入突厥人地两疏,妹妹也只有公主姐姐可以依靠,是妹妹想和公主姐姐说说心里话罢了。”
……
出了宇文姿毡帐的宇文芳步子沉重缓慢,身后跟着的云儿和冬儿欲言又止。
炙热的太阳将万千光芒撒向草原,空气中浮着一股子新嫩的青草香,宇文芳善睐的明眸迎着阳光波光流转,端得是流光溢彩动人心弦。
她轻仰头深深呼吸着天地间的气息,舒缓着心头郁堵,凝着的眉宇渐展,艳明如玉的颜复归了恬静淡然。
安加利拆静静望着披一袭红衣凤氅华光下沐浴着太阳温暖的宇文芳,像是怕扰了梦中人一般敛气收息静静凝视着她精美如画的侧颜,而当宇文芳转过目光时,他注意她眼底里隐着的倦怠和忧伤。
见公主神色已缓,云儿暗松了口气,忍不住道:
“公主,且不论郡主这个梦是真是假,公主您嫁到塞外苦寒之地可是真真的,这当中不乏辰夫人和郡主的算计,公主曾说为人处事应明辨事非,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才是亘古正理,且奴婢私以为,以郡主的心性,只怕她与那个‘俊(郡)’字是脱不了干系的。”
最后一句冬儿没听明白,却也没问,只看着宇文芳,目光里难掩担忧。
宇文芳唇边一抹苦笑,终化作一声怅然喟叹:
“云儿,四个女儿中,父王最疼爱的便是我和宇文姿。”
“我对宇文姿的不忍实是因父王!”
“宇文姿有句话不曾说错,我和亲塞外父王已等同失了一女,若她再出事,父王接连痛失两爱女让他老人家情何以堪呐?”
“公主……”
“无甚,我自有计较。”宇文芳瞳子里闪烁着点点锐利,心道,宇文姿,希望你不要再令我失望。
“冬儿,郡主身边服侍的人确实有些少,再拔两个宫女给她,找两机灵的。”宇文芳吩咐道。
“奴婢这就去办,定会让郡主满意。”冬儿会意,立时回应,回头就挑两个伶俐知分寸的,务必监视住了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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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吊在铁笼子里的“宓”浑身浴血奄奄一息,一个持铁鞭的突厥兵走出一人多高的铁笼,抓起挂着的水囊大大灌了口水,刑讯也是体力活儿啊。
“宓,你说不说?”
铁笼外的小头目皮笑肉不笑的瞅着低垂脑袋呻吟着的宓,可惜的砸吧砸吧嘴:要不是大可汗命当众刑讯,让那心怀不轨的奴隶们都看清楚了,他定要在毁了她这身嫩皮肉之前先好好乐上一乐。
“不说,”小头目呵呵一笑,“一会儿等爷们歇够了,咱再接着来!”
不远处,心事重重微垂眼帘走来的叶舒正与被众人簇拥而至的宇文芳打了个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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