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元年,五月初。
雄霸辽西的原北齐营州(柳城郡)刺史高宝宁命心腹副将赵世模引两万契丹靺鞨铁骑犯边。
突厥沙钵略大可汗摄图以“隋朝立却待突厥礼薄”为名,命麾下三千虎师精锐直逼白道川,又命吐罗古将军率三万铁骑,联兵高宝宁麾下所率两万精锐“骁锐”直逼渝关(今山海关)。
与此同时,吐谷浑可汗慕容夸吕趁乱兴兵犯边,袭掠隋朝“临洮”等边城重镇。
白道川,史载南北远处三百里,近处百里,东西五百里。
过了“白道口”,翻过白道所在的山脊“白道岭”,有隋军驻扎,虽白道岭抬眼看着近,实则远,马程最快需一日一夜方至。
而所设关隘的“白道口”虽有隋朝驻军,然不过也只区区千余铁骑,因着当今圣上杨坚恩允沙钵略大可汗摄图所求,允其部族于“白道川”逐水草而牧,因而近些时日有大批牧民赶着牛羊和马群直奔白道川。
打眼望去,已是大面积返青生机勃勃绿意昂然的白道川上竖起了一顶顶白色毡房,似雨后拔地而起的蕈,伴着来来往往纵马奔驰赶着牛羊的牧人,打破了这令人心旷神怡的安宁画面,更多了些许的纷乱和嘈杂。
“敌袭!敌袭——”
“突厥军偷袭白道川——”
晨雾尚未散去,凄厉嘶吼声打破了清晨的安宁,更惊得一群过路的燕雀乍翅而逃。
三道哨口巡视的士卒几被袭杀怠尽,浑身血染,肩上背上插着几支利箭的幸存逃回报信的两士卒拼力赶着胯下同样挨了箭矢的坐骑,声嘶力竭的一路冲向白道口。
当突厥军中独有的皮鼓声响,铁骑踏地声隆隆,战马长嘶喊杀声逼近之际,原还悠哉赶着牛羊的突厥牧民瞬间色变,他们早就等着这一日了,就似变脸般,已是两眼珠子如狼露出穷凶极恶的真面目,从马鞍侧灰扑扑不起眼的皮囊中抽出雪亮弯刀,转眼间牧民已变身士卒。
更有无数挥刀抽箭的牧民从一坐坐毡房中狂奔而出,便是年轻的牧女都手持利刃两眼放光的于身后为冲锋的亲人呐喊助威。
声声口哨呼啸中,悠闲啃吃着嫩草的马儿昂首嘶鸣,冲向各自的主人,所谓入则为民出则为兵,便是如此!
沙钵略大可汗派出的三千虎师精锐在前,身后,便是训练有素,迅疾聚拢集结而来,分队列阵的上万“牧民”骑兵和步兵。
镇守白道川,坐镇白道口一身甲胄在身的柱国将军孙会平盯视着杀气腾腾而来的突厥铁骑,不禁神色变,虽已有心理准备,可还是骇然色变,若非太子殿下提前派了人前来知会突厥军恐会来袭,定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便是点起狼烟,白道岭驻军驰援,远水解不了近渴,快马加鞭一日一夜后,这边战事恐早已了结。
初时他对太子殿下手令上所写心有怀疑,突厥扰边抢掠,抢了就跑有可能,可怎会明晃晃的兴兵?
早知如此,他就该向白道岭的守军求援,虽太子没有虎符不能调兵,可他这个守将可以求援啊……
手紧按在腰间剑柄的孙会平咬牙怒:“果然是言而无信不知感恩的蛮夷,陛下恩允了他们在此放牧,不成想,他们竟恩将仇报,反口就想咬下我大隋的肉!”
站在土石夯成的狭窄城墙上,同样一身铠甲的冷天奴,居高临下扫视着已成战场的白道川,清冷的凤眸不着喜怒,沉声道:
“陛下恩允的是‘逐水草而牧’,并非是‘逐水草而居’,可显然,突厥大可汗已视白道川为他自个的疆域了,否则,就不会派出麾下王师精锐!”
“王师?你是说来袭的是沙钵略大可汗的亲军虎师?”孙会平一怔,忙抬眼看去,果然,骑着筋骨精悍“贺兰”马的突厥铁骑打出的正是突厥大可汗亲军的黑底赤金狼头大旗。
孙会平紧按剑柄的掌心已汗湿。
驻守‘白道口’的只区区一千二百铁骑,而突厥出动的是几千虎师精锐,还有化作“牧民”的万余铁骑和步兵,孙会平深深看了眼受太子杨勇所遣,带着盖有太子印鉴的手书,在太子身边内监陪同下来此示警的“宁远将军”冷天奴,有心说什么,却终没出口。
挨了一剑险些命丧黄泉的冷天奴深知,已无人能阻止宇文芳的复国复仇之心,想到战事起生灵涂炭,心有复杂的他婉转的向太子杨勇示警,虽未提及宇文芳半字,却点出白道川的重要性及高宝宁可能联手高绍义和沙钵略大可汗犯边……
杨勇也是聪明人,身为隋朝太子的他一心欲有所建树,建功立业让父皇杨坚和文武百官看到国之储君的功绩和光芒。
若想建功立业,有什么会比在军中获取战功来得更快的呢?
杨勇有心增兵白道川和相关边城郡,可一来他这个太子没有虎符无法调动兵马,二来,并无实证,仅凭还背着“叛逃”嫌疑的宁远将军冷天奴的猜测不足以取信当今天子……
思虑种种后,杨勇只得以他所能动用的最大权限去部署防范,就如他命“宁远将军”冷天奴手持盖有太子印鉴的手书前来白道川示警……
于杨勇,其实他内心是相信冷天奴的,如果情况真如冷天奴所料,那是最好,如若敌情为虚,也无妨,反正冷天奴还是“叛逃”嫌疑之身,借口拭探他一二也好,届时他杨勇总会在父皇面前有说词。
“少主!”
孙会平手下亲卫、副将和几个校尉让开路,殁大步走了进来,抬手行礼道:
“属下已将那二十余名送肉食进来的牧民拿下,他们所搬运肉食的牛车中有机关,藏有兵器,兵器上都涂了毒,还有,”殁声音一顿,看了眼孙会平,继续道,“那些腌制好的牛羊肉里也被动了手脚,数十坛的马奶子酒和奶酪中不是下了迷药就是藏有火油!”
涂毒!
火油!
孙会平倒抽了口凉气:
外有敌军,内里再乱了起来,火油一烧,二十余名牧民再趁守军不防,抽出沾了毒的利刃砍杀,只要白道口的隘墙上被撕开一道口子,大批突厥军杀进来,他和这区区千余兵马也就彻底殉国了。
伴着皮鼓喊杀声中,意气风发杀气腾腾的史拔图汗将军挥舞着长长斩马刀,一马当先直杀向白道口的隋朝驻军关隘,然他并没有看见隘口处土石城墙上烈火起,更未听见砍杀声,感觉不妙的他心内猛得一沉。
城墙上的冷天奴忽伸手,将遮面的面甲自额前划落而下,见状,知少主之意的殁立时也将面甲拉下。
隘口城墙里的隋军没有乱起来,史拔图汗将军虽心知有异,却也不惧,拔马上前洪亮的嗓门“嗡嗡”作响:
“白道口的守将给我竖着耳朵听清楚了,我是突厥沙钵略大可汗麾下的史拔图汗将军,你们的皇帝不守信用,明明答应将白道川给我们突厥大可汗了,却还在这里驻兵,占着我们的牧场不走,盯着我们的牛羊和女人不放,如今大可汗命本将军来此地驻守,聪明的赶快出来弃械投降,本将军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要是敢说个不字,嘿嘿,本将军定砍了你们的脑袋!”
孙会平险些给气乐:这是有多不要脸才能说出这种话!
“史拔图汗,”孙会平扬声道,“我朝陛下只恩允你们可在白道川‘逐水草而牧’,听明白了没有,是牧!只是同意你们在此放牧,并没有说过要将此地划归你们突厥……”
史拔图汗摇着大脑袋吡牙冷笑打断:
“别给我说些没用的,我们突厥人哪里放牧哪里就是家,哪里就是我们的地盘!看来你根本就不想投降,好,本将军也没打算放你们活着回去,”史拔图汗猛挥弯刀,吼道,“勇士们,拿下白道川,杀!”
乌压压的铁骑汹汹冲了来,大地震颤,甚至隘口城墙都跟着起了轻颤,当突厥大军冲进一射之地时,城墙上射出的一支羽箭掠空,划出道美丽的弧线,箭头上燃着的一簇火苗扎向草地,一道火墙瞬间冲天而起……
“称溜溜——”
先锋突厥军大惊失色,躲闪不及的战马冲进火海,立时连人带马给烧成了火球,转眼间,收势不及的一排铁骑精锐惨号着跌落火中翻滚扑腾……
虽闪躲及时可仍是被烧焦了一把浓虬的史拔图汗将军大怒:草地上竟然被隋军泼了火油,他们的人没烧成隋朝守军,隋朝守军却把他们的人马给烧了,实在是可恨!
显然,里面的人是失败了,如此,就强攻吧,他史拔图汗定要将这帮隋军杀光报这火烧之仇!
“嗖嗖嗖——”
自城墙上所射箭雨从天而落,被火烧乱了阵脚的突厥铁骑又是死伤一片,史拔图汗将军的嘶吼声中,执军旗的亲兵挥舞,突厥大军中分出两路,绕过火墙欲从两侧包抄强行攻城,而突厥军中弦控士卒也列队开始反击,箭雨中,城墙上中了箭矢的隋军也纷纷倒落……
殁挥刀打落几枝射向冷天奴的箭矢,冷眼看着王旗下的史拔图汗将军,头盔下只露了一双清冷凤眸的冷天奴微眯了眯眼,眼底里闪现出危险暗芒。
面对突厥汹汹万余人马,区区千余骑固守是最好的选择,然白道口并无险要天堑,非易守之地,孙会平对此心知肚明,而冷天奴亦知,可他却主动请战:
“既然太子殿下命末将来襄助孙将军,末将请令,请孙将军拔五百铁骑,末将愿为先锋,直取敌军主将!”
站在一旁挥剑打掉了几支乱箭的孙会平的副将大步上前,慨声请战:“将军,此战本就是我‘白道口’将士之责,如何能假借它人之手,将军,末将愿领兵死战敌军!”
几个都尉校尉立时也纷纷请战,眼见他们一个个视死如归状,孙会平心有安慰,他的手下没有孬种。
面甲后的冷天奴微微一笑,只露目色深深的两凤眸中流露出一抹欣赏色,却是语气郑重道:
“将士悍不畏死是好事,然此战许胜不许败!”
“新朝初立,突厥兴兵犯边,挑衅示威之余更是试探,若一击得手,突厥将士必狼子野心大盛,只怕突厥各部自此都会支持沙钵略大可汗铁骑南下,所以,此战必要打掉突厥王师的锐气和锋芒,许胜不许败!”
副将和几个都尉校尉:“……”
孙会平默:许胜不许败?白道口根本守不住,他都准备着战死沙场了,可眼前这位还信誓旦旦的说什么许胜不许败?
扫了眼麾下将迟疑的神色,孙会平心知他们全无把握,转过目光,正色道:“既然宁远将军是太子殿下所派,本将军自是信得过,如此,有劳宁远将军!”
“将军,”有士卒冲了来,急声报,“那些化作‘牧民’的突厥兵竟然有攻城梯,我们的滚石和火油已经快用尽!”
孙会平率领部下在城墙上指挥击退攻城的突厥军,他的心腹副将则随着点齐人马的冷天奴出战。
胯下白马一身银色铠甲的冷天奴自围堵隘口城门的突厥军中杀出血路,一马当先杀向不断汹汹涌来的突厥军,赤金狼头王旗下的史拔图汗将军大喜过望,被火燎过的焦须跟着他咧开的大嘴颤了颤,大喊道:
“好啊,终于不做缩头乌龟了,送上门来找死,是条汉子!本将军给你留个全尸!”
双目锃亮的史拔图汗将军催马杀上前,而那位被他盯上了的银甲将军也不答话,手挥长长斩马刀,一路杀过来,留下一地尸首,飚起一路的鲜血,他就像收割人命的魔鬼,挨着他的死,碰着他的亡,所到之处,尽是削掉的人头和泼溅的鲜血……
银甲将军目标明确,于千军万马中直杀向史拔图汗将军。
不过几个回合,史拔图汗将军手中刀已被磕飞,在他骇然大瞪的瞳子中,银甲将军手中的长长斩马刀兜头劈了下来,无人知,那长长斩马刀忽微微一斜,刀锋劈过史拔图汗的头顶,斜掠过他的额头……
一片血雾弥漫中,头盔被削,乱蓬蓬发辫披落,满面血污的几被迷了两眼不能视物的史拔图汗怪叫一声摔落马下,却被抢上前的一众亲兵死死护住……
眼见着主将落马,突厥军中开始乱了。
“史拔图汗已死,给我杀!”紧跟在冷天奴后的副将大喜过望,大吼声声。
这吼声令突厥军彻底乱了起来,冷天奴所率的五百铁骑趁机左突右杀,彻底打落了突厥军的阵角。
而强攻城墙的突厥兵也没了心思,纷纷停了动作看向王旗方向,正看见被砍断的赤金狼头大旗倒落下来。
“撤,快撤!”将一脸血生死不明的史拔图汗将军救起后,他的副将见势不妙,立时传令撤兵。
突厥王庭。
新得了战报的沙钵略大可汗摄图禁不住咧嘴哈哈大笑,笑得畅快,一直紧盯着他神色的宇文芳不觉心下一松,微勾了勾红唇。
“大可汗,战况如何?”杏眸点点锐利光闪中,宇文芳的声音却极是温柔。
摄图满意道:“吐罗古将军同高宝宁已攻下隋朝的军事重地,临渝镇!”
当另一道加急战报报到大可汗牙帐时,正笑容满面的摄图和笑语嫣然的宇文芳齐齐冷了脸,笑容已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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