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夫人勒兰难的脸已恢复到中毒初期。
一脸的如蚊子脑袋大的小红点子。
摘下面纱,站远点儿,还真看不出。
至少,这张脸勉强算是能见人了,至少,不会将人吓得目瞪口呆,扭脸呕吐。
她的容颜,不再是最严重时如过了火的丑陋焦黑之地,不再是瘆人的片片红斑连成片,不再如火灼般的疼痛。
她的脸在明显的好转,心情也渐渐舒展开来,每日端详着铜镜中的这张脸,左夫人心有喜悦和焦急,池安儿的药很是有效,她的容颜有彻底恢复的希望,她恨不得立时容颜如初,纵马飞奔回王庭。
在虎丘孤独养病的日子,于她,简直是度日如年,只怕时日一长,大可汗心里彻底没了她的位置。
其实池安本想拖上些时日才给这位左夫人治愈“火肤如”之症,可,事情脱离了她的预期,她又被左夫人明晃晃掳了去,且这次,因金人泣血泪之事千金公主自身也是深陷泥潭……
被掳的池安儿果断决定自保为上,她要活着,要活着逃离突厥回到中原见爹娘……
要活着,就必须证明自己有用,要让左夫人有不能杀她、甚至不能让她受到伤害的理由……
于是,她加重了药效,当然,也留了一手,毒并未尽解,容颜也并未完全恢复……
如此,左夫人才不能将她用完就丢给小魔头阿巴齐,而千金公主这边,也好有所交待。
在她的医治下,鹰奴的伤在迅速好转,虎雕也已蛊毒尽解皮肉伤愈合能展翅飞翔了,池安儿正琢磨着如何回王庭呢,机会来了。
昨夜阿巴齐忽就中了邪,半夜里大喊大叫满嘴胡话,像是发了梦魇,两眼直勾勾的却是瞳子空洞没有焦距,后来更扯碎了自个儿身上的衣袍,十个指甲朝着自个身子又抓又挠,只要是两爪子能触到的地方,无不抓挠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阿巴齐却似无所觉,脸上还露出诡异的满足感,越发抓挠的起劲儿,后来干脆抓起弯刀,一刀刀削自个的肉。
睡梦中的左夫人得信后立时赶了去,乍见血淋淋的人,她心有惊悚:这是疯魔了啊!
她忙命人将正割着自个玩儿,还时不时直着两眼珠子朝拦他的兵卒们身上砍的阿巴齐捆了,又急招巫医和萨满,救人的救人,驱邪的驱邪……
后来连睡的正香的池安儿也被叫了去,池安儿瞅了眼一身血淋淋烂乎乎,还在渴劲儿挣扎,五官扭曲笑的诡异的阿巴齐,暗暗撇撇嘴:
救小魔头阿巴齐?
除非她脑袋被驴给踢了!
小魔头心心念念着要剥她的皮做风灯,要将小鹰儿的脑袋制成骷髅酒碗,还将鹰奴打个半死,她才不会以德报怨去救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小魔鬼呢!
虽说医者以救人为本,可救的是人,不是魔鬼,救了魔鬼,还不知要祸害多少无辜之人性命呢!
“阿巴齐少主是不是得了失心疯啊?”
池安儿根本没上前,更未伸手给他把脉,只被吓得狠了般瑟缩了下雪白修长的脖颈子,煞有其事紧张道道:
“奴婢不懂这些,只知在中原有得失心疯之人,家中会请高人作法驱除其身上的妖邪,或是开棚为穷苦人施粥为其积福,又或是请得道高人做法事为其害过的亡灵超渡,想来,在突厥,也是由萨满们做这些吧。”
“难道中原不是先请医者给看病的吗?”左夫人阴测测道。
左夫人经容颜被毁一事,实质上内心深处已更相信汉人医者,毕竟是亲身体会才知。
她喝了那么多巫医煮的臭烘烘的苦药汤子,甚至连大喀木都束手无策,只向大可汗进言将她迁出王庭,让萨满给跳神驱邪,结果呢,没用!丁点儿没用!
若非池安儿来了,她这张脸早毁的透透的!
见左夫人不好糊弄,池安儿目光微闪,却点头道:“自是要请医者的,可,奴婢从未治过失心疯,想来左夫人您请来的巫医医术高明,定是能治好阿巴齐少主的。”
这些汉人,说话就会拐弯抹角,这是在嘲笑他们呢,他们连左夫人的脸都治不好,哪来的高明?
两医巫忙中愤愤然瞪了眼池安儿,池安儿一脸莫名其妙。
左夫人紧盯着池安儿,灯火通明的烛光下,那一脸的赤红小点子闪着点点红光,简直是红又亮。
“池安儿,你……”
左夫人阴测测的声音刚起,苦着脸的池安儿忽眼睛一亮,忙道:“莫不是左夫人想请曹御医来为阿巴齐少主诊治?”
旋即想到什么似的郑重道:“为左夫人您治脸的各种药材也将用尽,可您的脸不能耽搁,您请曹御医来时,可否让他将所需的药材也送了来?”
反正不会给你完全治好,到时只说有几味药难寻便是。
池安儿已从哈纳云处拐弯抹角的试探出左夫人是真没掺合到金人泣血泪一事,甚至事情被应珠公主揭露后,得报的左夫人还啧啧称奇,惊讶于这幕后主使的手段。
肖都尉见池安儿没性命之忧,也就不再过来,但池安儿已从哈纳云的碎碎念中得知,金人泣血泪之迷已解,被构陷了的千金公主已洗清污名,送亲正副使还因此大发雷霆,指责突厥王庭宵小猖獗,佗钵自然是脸上无光,好言安抚……
左夫人未尽的话被池安儿打断,就此噎在喉间。
掳走池安儿之事还没给个交待呢,曹御医自然不可能来!
掳走千金公主身边的宫女,又想请曹御医去诊病,她左夫人哪来的这么大的脸?
便是有这么大的脸,千金公主也断不会给她这个脸面!
池安儿知,左夫人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便是佗钵大可汗也未必能向千金公主再开得了这口,且,左夫人看得出,大可汗对阿巴齐起了嫌恶,下令抽他鞭子便可知一二。
乌涂涂的眼珠子盯着一脸无辜的池安儿,又看看疯得不知自我的阿巴齐,下意识又摸摸自个儿的脸,左夫人下了决定,回王庭!
她的脸能治好,容颜可以恢复,也没有大可汗心内最恐惧的会传染,她为何不能回王庭?
而且,送阿巴齐回王庭正好可以请大喀木以巫灵之力驱邪呐,多好的借口!
连夜传信给儿子暌息,暌息立时来找舅舅冒乌顿,听见毡房里大半夜不睡,还搂着美人女奴恣意享受的舅舅低吼声连连,眉头打结的暌息默了默,转身而去。
暌息也不敢打扰父罕休息,只得今儿一大早禀明此事,佗钵注视着他最器重的儿子正巴巴看向他的孺慕和隐有不安的目光,大手一挥,笑道:
“既然你阿母的病已大好,自是要回王庭,你赶快派人去将毡房和里面的东西都弄妥了。”
冒乌顿也顾不得生气妹子的住处被划归千金公主所有了,带着亲卫打马匆匆赶往虎丘看儿子和送妹子一行来王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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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冒乌顿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左夫人气急:
什么意思?她还是大可汗身边尊贵的左夫人呢,这住的地方就没了?
她不恨佗钵的薄情,却恨上了宇文芳的狐媚,定是她勾的她男人失了魂,忘了她的存在!
幸亏她回来了,幸亏她的容颜恢复了七七八八,虽然还不能近看……
可当亲眼看见曾经住的华丽丽的大毡房荡然无存,只一帮贱奴在那儿奋力摔打着木头墩子砸泥巴时,她气得浑身发抖,半遮面的黑纱轻轻颤着,遮掩了面纱后扭曲的面容。
明媚阳光下,披一袭火红金绣凤氅的宇文芳被众侍婢宫女护卫们簇拥着,气势好不威风,身边的佗钵大可汗攥着她手,正满目荡漾的将大脑袋往她额前凑……
凤氅上绣着的金光闪闪璀璨斑斓展开双翅的凤凰,似环绕着身姿婀娜,曲线优美的千金公主翩翩起舞……
风过,那芊腰和凹凸有致的身姿也能窥见一二。
她就是千金公主?
左夫人勒兰难的眼睛霍地盯住那只远远看一眼的侧颜,便惊为天人的宇文芳,暗暗磨了磨牙:
穿的还真富贵!
这身子嘛,看着该长肉的地方也都挺有肉!
那张脸,真是个邪祟,怎会有女人会长这么美?
啊呸,果然是邪祟,长这么一张邪性勾人的脸!
左夫人乌涂涂的眼睛里不见一丝光星,甚至连明媚的阳光也不能照进她瞳子里的阴云中。
嘴里虽恨的磨牙,可心内却起了不安甚至是焦虑。
瞧见没,大可汗一对儿眼珠子就粘在千金公主身上了,甚至没注意到她的到来……
倒是鹰族贱奴们注意到了,抬头猛看见这位掌他们生死,阴狠心毒的左夫人,被她乌涂涂的眼珠子扫过来,吓得鹰族贱奴们打了哆嗦,下意识“扑腾”跪下身来……
一见这些跪下的鹰族贱奴,左夫人更来气,她突然想起来了:这些鹰族贱奴是她的嫁妆之一,凭什么她的奴隶要听从千金公主的吩咐?
觉察到定在身上的一道狠戾视线,宇文芳不动声色扫了一眼,注意到快至近前的左夫人一行,为首身材高挑的女人黑纱遮面,人未至,一股汹汹之气已扫了来。
一群着胡服衣饰的一行人中一个杏色宫装的身影,虽芊细小巧却格外显眼。
池安儿!
看见池安儿,宇文芳便意识到为首者是左夫人勒兰难,她目光漫不经心的划过勒兰难。
“大可汗!”
直到鹰族贱奴们一个个“扑腾”跪倒在地,耳边听到略带沙哑却显得颇有些许含娇带怨的媚声,宇文芳这才随着佗钵的动作侧过身,清凌凌的目光看了过去,打量这位未见面,便已几次给她制造麻烦的左夫人。
勒兰难在离佗钵五六步远的地方便站住了,黑纱半遮面的她长长的眼角斜扬,不经意间流露出高高在上的傲慢,一对儿乌涂涂的黑眼睛迸出耀眼的光亮,只半张脸,半个深邃的轮廓便知她长相堪称漂亮。
一袭艳蓝色,窄袖束腰的胡服勾勒出勒兰难成熟丰润的身材,余光处见宇文芳看过来,她骄傲的挺了挺胸,胸前五串色彩鲜艳的红蓝珊瑚珠也随之颤了颤。
她戴着珊瑚珠冠,正中嵌着颗桃核大的蓝宝石,而那些珊瑚珠子,只看大小和色泽,便知珊瑚珠的品质绝不比应珠的那顶差。
除了脑门上的珊瑚珠冠,更有一串串的珊瑚珠盘着拢起的发髻,额前甚至还戴着枚黄金额饰,是只黄金狼头。
比佗钵额前戴着的小许多,虽非佗钵那只张着血盆大口呲着獠牙,可也是狼眼凶悍獠牙微露。
侍候在宇文芳身后的雨晴冷眼看着,心有冷笑:
嗤,不戴花却戴个黄金狼头出来,不就是想和佗钵大可汗相衬么!
戴了满脑门,挂了满脖颈子的,这是将全部家当都戴在了身上?也不嫌沉的慌!
看看我家公主的穿戴打扮,富贵奢华却不肤浅,只头上那只七尾的多宝金凤步摇,便超万金!
佗钵下意识松了宇文芳的手,刚想向左夫人伸手示意,忽想到什么,微眯了眯眼打量着向他行礼的左夫人。
左夫人站的角度正好背光,脸上的点点赤红不甚明显,尤其抹了几层中原的胭脂水粉,也遮掩了许多,倒是乌黑长眉,黑亮中泛着点点琥珀光的大眼睛,正巴巴的看着他,那欣喜和激动,隔着黑纱都能感觉得出。
佗钵暗松了口气,之前在虎丘,和冒乌顿喝了一通酒后,稀里糊涂上了左夫人的床,欢好之后酒半醒的他一睁眼,生生被眼前黑纱脱落的一张脸给恶心吐了……
“大可汗,我回来了,在虎丘养病的日子,勒兰难天天思念着大可汗,这次回来,定好生伺候大可汗,再也不离开大可汗了。”勒兰难又往前几步,含羞般半低头,再抬头,眼睛含着温柔,与她那斜入鬓的眼角眉眼中流露的傲慢有些许违和,却也有种奇怪的勾人感。
云儿悄然搓了搓胳膊,抚平起的鸡皮疙瘩,暗道:她就是左夫人啊?听说已是三十五的年岁,怎撒起娇来跟个小女人般,还当着众人面,可想到应珠的所作所为,便也释然了。
在左夫人爱慕的眼神中,佗钵心有愉悦,哈哈笑道:“我也正想派人去接你,你就回来了,很好!这脸都治好了?要是没治好,还需要什么,你尽管说……”
勒兰难自始至终连个正眼都没给宇文芳,被彻底漠视了的宇文芳脸上看不出喜怒,耳边听着佗钵和左夫人之间的“甜言蜜语”,只唇角微勾,一抹似笑非笑在唇间流转。
忽抬眼看向一片片跪在地的鹰族奴隶们,扫过神色莫名其妙张望这处的匠人们,长长乌浓柳眉微蹙,若泉水淙淙的声音着了丝冷意:
“都愣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去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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