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枚小巧精致四四方方的玉片,玉质水润清透,乃上品碧玉,玉色泛着青莹莹光芒,玉面雕有繁复的花纹……
安加利拆都尉认出了这枚玉片,知这枚玉片是嵌在一条玉带腰束上的,亦知其主人便是冷天奴……
原因无它,实是那条看似不甚张扬却难掩其不菲身价的玉带腰束安加利拆见过,且印象颇深。
当日大可汗及众人面前,冷天奴又一次大出风头令在场者不得不大眼瞪小眼的聚目在他身上,众目睽睽下,他指间三箭齐发,齐齐射中燕雀的脑袋赢得“达头可汗”玷厥的马前奴时,当时他腰间所束的,正是那条玉带束腰。
方才吐罗古将军似有了发现脱口而出,同左夫人和庵逻王子一般,他也走过去欲看个究竟,结果,吐罗古只刨出个牛头骨,而他,无意间的一瞥却发现了隐在一小撮绿色地蒺藜中的这枚玉片……
甚至不及多想,他下意识就抬脚踩上了那小撮地蒺藜,下意识就欲掩盖什么!
足足十余日的下落不明,最后却在此无人涉足之地发现了千金公主,这十余日里她是如何渡过的?
为何冷天奴腰间玉带束腰上的玉片好巧不巧的会出现在此?
只往深里一想,安加利拆就觉头皮发乍,浑身血凉:只怕千金公主并非是一人独处啊!
而冷天奴,打着求医救治“驯风”的幌子没了踪影,人却出现在此,此玉片之事若是传扬开来,莫说对冷天奴忌惮心重的大可汗,便是恨不得生吞了千金公主的左夫人之流便不会轻易罢休!
联想到千金公主刚醒来时,尚在迷茫懵懂中的她脱口呢喃而出的一句“天奴”,她那无意识的,却满是深深爱恋与眷恋的语气,那清醒后举目四望似在找寻着什么的焦灼目光,那寻找无果后收回视线低垂了眼帘陷入沉默的黯然……
再看看指间的玉片,安加利拆都尉已是心有了然:
果然,冷天奴还真是同千金公主在一起的啊!
想到这些日子,二人孤男寡女的独处此地……
心有郁闷脸色难看的安加利拆都尉不禁暗暗咬牙:
冷天奴,你怎会出现在此?
同千金公主独处此地,是无意还是你精心算计?
你究竟清不清楚,一旦事发,千金公主的处境会何其危险!
冷天奴,你怎么敢?
目光飞快的掠过指间物,指间微曲,玉片已悄然攥于掌心,安加利拆都尉抬眼若有若无的环视了一圈儿,没事人般的又回到千金公主宇文芳身边,然再看向正同雨晴云儿轻声细语着的千金公主时,脸色沉沉的他目光闪烁不定,眼底里晦暗不明。
似感受到安加利拆都尉落在她脸上的深深目光,宇文芳忽声音一顿,转脸看去,安加利拆却将将转了目光看向仍在好奇的逡巡着周边的吐罗古将军和庵逻王子……
宇文芳不知安加利拆已悄无声息的替她消弥了一场祸端,而安加利拆不知的是,那枚玉片他能发现也实属侥幸。
冷潇雨的手下本以为扫清了冷天奴存在的痕迹,可却不曾料到,他们虽捡拾了那条被虎雕巴特扯烂叨碎后又丢弃了的玉带束腰,却不知虎雕巴特硕大利爪下还按着一枚叨落的玉片……
当时虎雕巴特一对儿狠戾凶光闪的乌黑眼珠子死死瞪视着冷潇雨,而打扫现场痕迹的黑衣人自不会不知死活的跑到虎雕巴特跟前,来一句:“诶,空中王,抬起你的爪子让我瞅瞅你爪子下面有什么?”
而当庵逻王子和吐罗古将军率兵卒闯入时,虎雕巴特凌空而起之际,那踩在爪子下的玉片跟着被撩飞,飞落到那撮地蒺藜中……
“吐罗古将军,可是找到了千金公主?”
又一队人马寻了来,为首的,是送亲正副使“汝南公”宇文神庆和长孙晟,人未至,牵着马艰难的行走在层层密密植被荆棘和危险暗沼覆盖着的险坡的长孙晟已大声道。
吐罗古将军扬声回应道:“长孙副便,我们找到了千金公主,公主就在这儿!”
待看清一袭惹眼的火红金绣凤氅身上披的宇文芳还好端端活着呢,宇文神庆不禁长舒了口气。
原本身材富态,脸白白胖胖的“汝南公”宇文神庆不过短短十余日,竟似瘦了一圈儿憔悴了许多,显然,和亲公主的失踪令这位送亲正使也是寝食难安。
找到和亲公主,宇文神庆复归了堂堂北周朝廷命官的从容气度,可当走近前看清宇文芳脸上若桃花红的粉嫩红斑时,笑容骤然僵在了脸上,眼皮子不受控抽搐的他惊诧之下失声而出:
“公主,您的脸,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无怪乎宇文神庆乍见之下会如此失态,实是他知容颜对女子意味着什么,尤其于和亲公主,容颜绝不允许有失。
毕竟,大可汗佗钵可不会娶个容颜尽毁的女人为他的可敦,且,当日左夫人不就是因脸上满是红斑而被迁出王庭的么……
公主失踪十余日,脸上又尽是红斑,若是有心人再利用此兴风作浪,而大喀木再指她为邪祟附身可如何是好?
要知道,如今收复了风雨灾祸的大喀木可是倍受突厥一族膜拜和尊崇,他说的话,较之前可更有信服力了!
不说大喀木,只佗钵,伺候了他二十载的左夫人能被其毫不留情的迁出了王庭,容颜受损的千金公主因此而被打发回北周也未可知啊!
难得见到一向心宽体胖总是笑呵呵的“汝南公”也有失态时,且看在对方连日来因她这个和亲公主的失踪而消瘦了一圈儿的份儿上,宇文芳不由强牵了牵唇,浅浅一笑,道:
“汝南公不必太过担心,这红斑虽不知因何而起,可却不痛不痒的,倒也无碍,且有医术了得的曺御医和池安儿在,本公主这脸上的红斑总会有法子治愈的。”
宇文芳倒不担心自个的容颜被“毁”,既然她能想到是冷天奴为了掩盖她身上的暧昧留痕而刻意为之,想来,定不会真正毁了她容颜的,否则,为何仅仅起了红斑,却是不痛不痒全无其它不适。
宇文芳只猜对了一半儿,她脸上身上的红斑确是人刻意为之,然给昏睡中的她嗅了能致人脸上身上起红斑药物的并非是冷天奴,而是冷潇雨。
“公主,您身上可还有哪里不妥,可是受了伤?”一旁的长孙晟不无担忧,沉声问道,眼观六路的他可是看得清楚,走上前的庵逻王子看向千金公主时目露惋惜,吐罗古将军亦然,而左夫人,却不掩脸上的幸灾乐祸。
“长孙副使切莫担心,初时本公主虽受了些许惊吓,然好在是有惊无险,一切尚还安好,这十几日虽是风大雨急的受了些许凉,便是略略有恙,有曹御医和池安儿在,当不妨事。”宇文芳声音不疾不徐,娓娓道,她平静安然的姿态,令看在眼的送亲正副使心有宽慰。
“对对对,”已复归镇定的宇文神庆立时点头,连声应道,末了,加重了语气,“公主所说不错,曹御医医术了得,池安儿也不遑多让,想来只需配些祛风邪,消斑祛湿毒的药便可医好公主肌肤上的微恙。”
一旁幸灾乐祸的左夫人越听脸色越难看,可却不能否认千金公主和宇文神庆所说,曹御医医术如何她不知,池安儿的本事她可是亲眼见识过的。
“行了,这也不是说话的地儿,”心有不快的左夫人懒得再听这几人寒暄,忽冷冷插嘴道,“既然人找到了,就尽快离……”
“呯——”
不及左夫人说完,忽似头顶有大片阴云过,巨大的声响随之震在耳边,陡然感觉眼前一暗的在场者甚至感到脚下大地都跟着颤了颤……
愣愣看着从天而降被摔成一滩肉泥的成年黑熊,众人半响无语,当然,除了宇文芳、雨晴和云儿,此时,颇为淡然的这三人正满是欣慰的目光看着欲学它老子展翅凌空而起的小飞。
一声长唳响彻天际,骇得众人猛得清醒过来,下意识缩脖护头抬眼看天,却见空中王者虎雕正掠空而过,所过之处,皆似黑云罩顶山雨欲来……
“啾——”
小飞兴奋的展翅而飞,在众人头顶上奋力扇下道道劲风,更不时鸣叫几声,似是得意洋洋的宣扬:
瞧见了没?
我老子厉害吧!
哼,谁敢不老实,就叫我老子把他也抓上天丢下来摔成肉泥!
“这……是第三次了吧?”庵逻王子边安抚着受惊嘶叫着的坐骑,边喃喃道。
“大王子没记错,”心领神会庵逻王子所问的吐罗古将军怔怔的扫过两滩肉泥,倒抽口冷气道,“最早时是战马,方才是野猪,现在是黑熊,可不就是三次,虎雕巴特……好像很暴躁啊!”
吐罗古将军所猜不错,虎雕巴特本就对突然闯入的吐罗古和庵逻一众兵卒戒备,凌空而上做好战斗准备,不曾想,这又来了一队人马,索性再抛下头黑熊来,再威慑一次。
虎雕巴特?
竟是虎雕巴特!
长孙晟和宇文神庆皆一怔,初时只关心着千金公主的生死,还真未太注意小飞,此时才知,不仅小飞在千金公主身边,小飞它老子空中王虎雕巴特竟也在呢!
“这么凶悍的空中王竟肯心甘情愿的保护千金公主,更为了公主而向我们警告示威,”庵逻意味深长的扫了眼左夫人,又转而看向宇文芳,似笑非笑道,“千金公主好本事!”
明知庵逻王子的恭维乃刻意为之甚至不怀好意,然满怀心思的宇文芳此时也未有情绪搭理他,只朝他略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被庵逻王子颇具深意的目光看过来,左夫人只觉得心怄得要死,明明空中王虎雕巴特该听从她的命令,给她长脸认她差遣,可现在,这一大一小却像狗一般只围着千金公主转!
哈纳云则悄然瞪了眼庵逻王子,愤愤然暗道:我这好不容易“哄好”了左夫人,你又来挑拔,回头左夫人再命鹰奴去驯服虎雕,受苦遭罪的还是我的鹰奴,你这该死的庵逻!
当被雨晴云儿,长孙晟安加利拆等人簇拥和保护着的宇文芳离去之际,她忽就停了脚步,回首,抬眼默默看着这周遭曾充满着她和冷天奴欢声笑语的山山水水,待目光又落在那直流而下,水花飞溅的瀑布上时,水润略显丰盈的红唇不由弯了弯,一抹嫣红飞上了脸颊,衬得脸上那粉嫩红斑越发的娇红欲滴……
一抹微不可闻的惆怅和不安叹息声溢出双唇,轻的瞬时消弥于空中……
天奴,你为何不辞而别?
天奴,究竟出了什么事?
天奴,你说过,不会独留下我一个!
可你,失信了!
宇文芳清澈剔透的瞳子里忽似有烟雾漫起,一抹水光滑过,她默默的收回目光,微低了眼帘,转回头,迈步而去……
身后,安加利拆都尉静静目视着她去的身影,明明似与往昔无异,可他却偏偏就感受到她的萧索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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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到旗兰猎场,一众人正欲去往大可汗牙帐所在,却见一个鬼脸萨满和几个突厥兵自大可汗牙帐方向而来,与众人错身而过,目不斜视的打马匆匆而去。
“公主姐姐!”
惊喜又含着些许沙哑的哽咽声忽传了来。
待看清被两突厥女奴扶着的郡主宇文姿时,雨晴不禁厌恶的皱了眉头:
瞧见没,公主这餐风露宿吃尽苦头的还没怎么着呢,这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郡主怎就成了这般模样,摆出这么一副弱不经风我见尤怜状又是做给谁看呢!
似没看见朝她横眉冷对以白眼示之的雨晴和云儿,宇文姿甩开两突厥女奴的搀扶,跌跌撞撞的抢上前,一把握住宇文芳略有些寒凉的手,哽咽道:
“真真是天可怜见,公主姐姐终是平安归来了,妹妹日夜祈求上苍垂怜,求告草原神怜悯,只求公主姐姐能早日平安归来……呃……”
风过,忽吹起了宇文芳脸上遮丑的薄纱,大片粉嫩红斑现,正声情并茂泪水涟涟的宇文姿神色猛地一滞,暗抽了口凉气,声音生生哽在了舌间。
“我这脸,可是吓着四妹妹了?”宇文芳抽回手,淡淡道。
眼底里一抹惊诧飞快掠过,回过神的宇文姿脸上清泪滑落,泣声焦灼道:“公主姐姐的脸怎会这样?可又是着了鹰奴的毒手?”
鹰奴?
宇文芳微怔:怎又扯上了鹰奴?
本冷眼看着这两姐妹“情深”的左夫人乌涂涂的两眼亦蓦地一跳,霍地盯向宇文姿。
“你胡说什么呢?”左夫人身边的哈纳云不干了,鹰奴两字似戳了她肺管子,不禁勃然大怒,未及左夫人出言,她已怒道,“千金公主脸上的红斑又关鹰奴什么事?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
“自是与鹰奴有关!”
被个女奴当众抢白了的宇文姿按下心头羞恼,正色道:“群蛇异动,大可汗已下令将鹰奴毒哑,既然鹰奴敢驱使群蛇作乱害得我公主姐姐不知所踪,谁又敢说我公主姐姐脸上的红斑不是他……”
“毒哑?”哈纳云骇然惊叫,所谓关心则乱,不管不顾的她抢上前一把抓住宇文姿手腕,颤声道,“你是说大可汗下令将鹰奴毒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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