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可汗牙帐。
内帐,原应波光潋滟的杏眸已失了焦距,波光滞,神色木然,手握茶盏的宇文芳静静的坐在那儿,似默默倾听着外帐一众人各色“叽哩哇啦”的呱噪声,又似早已魂游天外,留在此的,不过是具空空躯壳。
宇文芳双手紧紧握着茶盏,握得那般紧,似是要汲取茶水中的热度温暖了她掌心指腹间的冰冷,然那捧着的一盏热茶早已是凉凉。
宇文芳不明白,为何冷潇雨会突然出声制止她离开大可汗牙帐?
怎么就会是冷潇雨呢?
当冷潇雨突然出声否定了雨晴所说时,“昏倒”在雨晴怀中的宇文芳心内“咯噔”一声,险些就沉不住气睁眼看向突然发声拦了她离开大可汗牙帐的冷潇雨。
然听在众人耳朵里,冷潇雨慢条斯理的话却不无道理,大可汗已被刺杀身亡,谁敢保证刺客不会再度行刺刺杀尊贵的可敦?
要知道,目前无人知藏匿在大可汗牙帐的刺客是何许人?受何人指派?来了多少人?除了大可汗,刺杀的目标还有何人?
既如此,请尊贵的可敦暂留大可汗牙帐自是更安全一些,毕竟,如今大可汗牙帐是整个王庭护守最严密之地,突厥一族的小可汗贵族头领们,只要是有头有脸的已是齐聚大可汗牙帐,且,大可汗虽已去见了草原神,然还有太多事急待解决,而身为佗钵大可汗已在和亲大典上正式册封了的可敦,就需出面行使她身为漠北草原女主人的职责了,所以,还是留在大可汗牙帐的好。
所谓兵无将不动,鸟无头不飞,至于急待解决的事,当然首要的就是谁会是继任大可汗了?
神色难看的“汝南公”宇文神庆和长孙晟也沉默无语,心内倒是同意冷潇雨所说:千金公主留在大可汗牙帐是对的,除了安全考虑,毕竟按突厥风俗,继任的大可汗也是千金公主的夫君,确实同千金公主有关。
继任大可汗?
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神色动心肝儿颤,锃亮的眼珠子齐齐盯向内帐,似是要透过层层帐幔看向已被大喀木宣称去见了草原神的佗钵大可汗,末了,彼此间又隔空互视,暗戳戳权衡着彼此斤两和夺位胜算的可能……
沉重压抑的气氛,令被冒乌顿汗王强行“救”出地牢的左夫人勒兰难都停止了对去见了草原神的大可汗的痛哭哀号……
内帐,神色木然似魂游天外的宇文芳忽眼波轻动,看了眼不远处胡床上直挺挺躺着的佗钵大可汗,回过目光再看向外帐处,忽勾了勾唇,唇边勾起一抹讥诮:
佗钵大可汗还躺在内帐呢,尸骨未寒,他的不肖子们和臣子们就连个多余的眼风也不再给他,只心心念念着继任大可汗之位,还真真是凉薄呢!
呵,继任大可汗?
只怕始作俑者大喀木早已有了人选吧!
大喀木费了这般心力,铤而走险的毒死了佗钵,杀死了隐在暗中保护佗钵的人,还赔上了自个亲传大弟子的性命,又险些将她这个所谓尊贵的可敦弄死,他做这一切可不是为了给旁人做嫁衣!
不错,佗钵的亲传大弟子死了,因伤重而亡,这个赴死的大弟子,不知是受了他师傅大喀木蛊惑还是威胁,总之,生生受着大喀木用靴刀砍刺他身,生命的最后一刻,还陪着大喀木上演了师徒二人齐力杀死“刺客”的一幕……
那把靴刀,确属“刺客”所有,游牧一族好战,靴子里藏有靴刀不足为奇,大喀木搜出“刺客”的靴刀插入佗钵的胸……
而宇文芳,也被大喀木以靴刀刺伤了左臂膀,制造出“可敦”奋勇抵抗无奈力不从心的一幕,毕竟,王庭内外可都知她千金公主不是个任人宰割的小绵羊羔子,不受点儿伤挂点儿彩什么的实在是说不过去……
至于大喀木本人,无人敢置疑他的巫灵法力,甚至无人去怀疑他,毕竟,他全神贯注的运用巫灵法力医治大可汗时却被突然现身的凶悍“刺客”袭击,运用巫灵法力而致神魂离了肉身的他被刺客打断施法后险些也去见了草原神,而且死了的是他最为器重的亲传大弟子,还有千金公主在旁作证……
……
眼见池安儿小心翼翼拿走公主双手紧紧握着的茶盏后给她细细检查了一番,而后拧着小眉头同曹御医轻声低语,似在考虑如何写药方用药时,急得团团转的雨晴和云儿再也隐忍不住了。
“池安儿,公主流了好多的血,伤得很重是不是?”雨晴神色紧张。
“公主可是有内伤?”云儿最担心的是外伤好治内伤难医。
“公主腹中……”的胎儿可是保得住?情急中雨晴话刚出了口就生生咽回了后半截儿。
虽医者眼中不见男女,但有池安儿在,曹御医还是让池安儿检查主治,他心甘情愿的打下手。
听到雨晴话说半截儿,曹御医目光微闪,面上却是不显,心内却是苦笑:
公主腹中的胎儿应不是佗钵大可汗的,否则也不会一直秘而不宣,这和亲大典都举行了,公主已是名正言顺的可敦,可还是闭口不谈甚至颇为忌讳,想来,这孩子应是不容于外界所知的。
不错,曹御医早已知宇文芳身怀有孕,原因无它,身为御医,还是出身杏林世家的医者,他如何能嗅不出池安儿亲自为公主所煎的汤药里有几味是安胎所用的药物气息……
可身为御医,于深宫中为天子及贵人们诊治的曹御医如何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有些事不知是福,便是心有了然,也只作不知。
而池安儿,只要曹御医不问,她自是乐得避口不谈,该避讳的继续避讳,至于王庭的那些巫医,他们的医药水平,池安儿也只能呵呵了,且这些巫医深知曹御医和池安儿的本事,没机会也没脸在他(她)们面前晃悠。
池安儿朝雨晴和云儿投去个安抚的眼神,心内暗道:
幸亏这些日子给公主一直用药好生调理养护着,还每日都用一次针灸保胎,虽经此一劫,可公主腹中的胎儿还算是安稳。
公主吸入了不少迷药,不过好在这迷药只是致人身体绵软无力并无大碍,不过谨慎期间,还是煎一副汤药喝下去更为稳妥一些。
“公主左臂上的伤看着骇人,然好在是皮外伤,并未伤及筋骨,”池安儿轻声细语着,“除了外用的伤药,奴婢再写张内用的药方,想来六副药便足矣……”
“可公主浑身浴血,怎会只是皮外伤?”云儿急道,下意识又看向宇文芳血污最重的裙子处。
其实那些血并非宇文芳的,是她摔倒在血淋淋的药人萨满身上时沾的。
见宇文芳忽就看过来,目光深深,池安儿忽就灵光现,忙不迭点头:“是,公主伤势极重,若不及时医治,定会危及性命……”
“池安儿,”一直沉默着的宇文芳忽道,空灵的声音透着虚弱无力,“既如此,那你便去煎药吧,所有的药定要你亲自去煎,莫经旁人之手,如今刺客一事未查明,总要小心些好。”
“奴婢遵命!”池安儿心中一动,迎着宇文芳深深的目光,屈膝一礼,乖巧的应声道。
“曹御医,”宇文芳又看向曹荆,温声道,“还有劳曹御医在外候着,随时听用。”
“微臣遵命!”享朝廷俸禄(正四命,及六品,北周官制)的曹御医忙一脸郑重道。
话不必多说,只一个眼神便足矣,人在塞外的曹御医自是明白眼下的局势,千金公主若出个差池,会累及整个送亲使团,只有千金公主好了,送亲使团才好,他曹御医也才会安好。
看着池安儿离去的背影,宇文芳目光微闪心有希冀:
正值风头浪尖,她出不了这大可汗牙帐,身为她心腹侍婢的雨晴和云儿也易引人注目,可高超医术已过了明路的池安儿出出进进为“伤重”的她诊治煎药却是理所应当……
此时,外面已是吵嚷不休乱了起来,一众人更是剑拔弩张虎视眈眈。
“暌息王子是大可汗的儿子,阿母又是尊贵的左夫人,连大可汗生前都说暌息王子是几个儿子当中最像他的一个,父死子承,这大可汗位自应当是暌息王子继任!”冒乌顿汗王扬声道。
“哼,冒乌顿汗王,你也说我父罕有好几个儿子了,都是我父罕的儿子,凭什么就他暌息可以继任大可汗位?”五王子冷笑道。
“左夫人?”六王子斜睨了眼刚从地牢里出来,失了风采,头发散乱一身狼狈的勒兰难,轻蔑道,“谁人不知,我父罕早已说过待和亲大典过后就是送左夫人去见草原神时,冒乌顿汗王,你将我父罕已下令关进地牢的罪人私自放出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呸!”冒乌顿汗王暴跳如雷,瓮声道,“谁说我是私放左夫人的?要不是有大可汗令,我怎么敢去请左夫人过来,大可汗已查明左夫人是被诬陷的,这才命我将人请来!谁知,竟然就出了刺客的事,咳……”
“胡说!”忍无可忍的大可汗亲卫头儿浑力干怒,大声道,“大可汗根本就没下过这命令,否则,我这个大可汗亲卫头儿怎么不知道!”
不及被当众揭穿脸红脖子粗的冒乌顿发飚,左夫人勒兰难乌涂涂的瞳子戾气现,却双手向天,仰头大哭:
“大可汗,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吧,你这刚去见了草原神,你最器重的儿子暌息和伺候了你二十多年的左夫人我就被人欺负啊,连个小小的亲卫头儿都敢在这里朝我们耍威风啊……”
“……”众人默。
内帐,静听着的宇文芳也有些发懵:
这真是左夫人勒兰难?
怎竟也玩儿这一哭二闹的泼妇把戏?
在勒兰难的干嚎声中,一众人短暂的静寂后,众人又若无其事般针对大可汗之位吵闹不休开了。
见没人再纠缠罪人勒兰难不放,冒乌顿满意了,又继续打着暌息王子的旗号争大可汗之位。
冷眼盯着冒乌顿片刻,哥舒部的哥舒拔和哥舒乌力彼此隔空互视一眼,默默点头,哥舒拔上前大声道:
“既然大可汗去见草原神之前没有确立大可汗的继任人,那么只要是阿史那一族的血脉继任大可汗就可以,我哥舒部支持苏尔吉汗王做继任大可汗!”
“……”众人默,大眼瞪小眼的看向有些发懵的苏尔吉汗王。
“……”苏尔吉汗王不明白为何他就被点了名,倒是他身边的儿子额都,下意识挺了挺胸膛,他可不觉得他老子就没这本事和资格当继续大可汗。
“哥舒拔,如果你这样说,那我选默吡叶护当继任大可汗,要知道默吡叶护可也是阿史那一族的血脉!”有小可汗扬声道。
“……”被点到名儿的默吡叶护不动声色,可眼底里的光芒却是闪亮异常。
“论长,当是大可汗的大儿子庵逻王子为继任大可汗!”一直冷眼旁观着的“尔伏可汗”摄图突然发声,声音铿锵有力,不容质疑。
庵逻王子朝为他发声的摄图投去个感激的眼神。
“呵,尔伏可汗,这是突厥,不是中原,可没那长子长孙为大一说儿,”达头可汗玷厥呵笑出声,大声道,“我支持大逻便继任大可汗位!”
目光阴戾的大逻便精神忽的一振。
“我们部族支持‘尔伏可汗’摄图!”
“浑河部”大头领伺额木高声大叫,一副理直气壮模样道:“要知道这里面最有资格坐上大可汗位的就是尔伏可汗!你们也都亲眼看见过,尔伏可汗可是草原神指定的继任大可汗,否则草原神就不会派坐下神骑白虎来护佑尔伏可汗了!”
“对,伺额木大头领说的是,”另一个小可汗附合道,“今日和亲大典上,群虎袭击尔伏可汗,正是有草原神的神佑,尔伏可汗才一点儿事都没有!”
“你就别扯些没用的了,”另一个贵族头领不屑道,“要不是鹰族的老族长及时出现赶走了虎群,‘尔伏可汗’早被群虎给撕巴了!我们部族愿意拥戴‘达头可汗’玷厥!”
“我们部族愿意支持哥舒部汗王当继任大可汗!”
“……苏尔吉汗王!”
“……冒乌顿汗王!”
“……暌息王子!”
“……五王子!”
……
微阖双眼,隐下眼底里一片野心和阴鸷,指腹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白森森骷髅法杖的大喀木染史泥傅沉吟不语,似不受耳边呱噪声影响,心内却是暗暗冷笑,他忽就撩起眼皮子,目光正对上玷厥看过来的视线,两人不为人察的轻点了点头。
药帐,正在煎药的池安儿忽觉一阵劲风过,似意识到什么,她猛回头,正对上一对儿沉沉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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