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争进来时沉浸于过往心伤的冷潇雨正捧着黑色琉璃匣入怀,一只手抚摸着匣面,动作极尽温柔,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似生怕打扰什么,又似担心指腹间的粗糙划伤了指下的黑琉璃匣……
琉璃价高贵过金,而冷潇雨怀中的黑琉璃匣子更非凡品,琉璃匣黑得晶莹剔透,通身散发着温润黑亮光泽,肃穆大气中不乏高贵华丽,然被神色哀伤的冷潇雨如珠如宝般的呵护着,令观者动容。
看着冷潇雨小心翼翼的动作,许争神色黯然,心有喟叹,放轻了脚步,似欲极力降低自身的存在感,心中暗自后悔怎这个时候进来打扰主子?
每每主子捧着黑琉璃匣子时,都是最心伤亦是最危险之时!
“怎么回事?”
盘桓于眉宇间的那抹心伤倏忽而逝,抬起眼睑的冷潇雨泛了点点血红的桃花眸迸射出森冷杀气,冷冷看向正走进来的许争。
虽习以为常,可在主子这不经意流泻而出的威压下,许争还是恐惶心悸,面上强作镇定,下意识低了眉宇恭声道:
“主人,王庭马场里乌孙王新送来的一批种马不知为何突然受惊冲出王庭,外面一时就乱了起来,吐罗古将军已派人去追了,”许争声音一顿,心有疑惑,“我过来时听见西营马厩那边战马也躁动起来,马嘶咆哮的,不知是不是受了这边的影响。”
听在耳的冷潇雨没出声,神色倒是缓了下来,复归清冷淡漠,看在眼的许争暗暗苦笑:主人和少主还真是父子,某些时候连神色表情都是一样的。
“主人,这几日刺客经治伤调养,身子已好很多,可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听到蓝木珠和阿赫娜已死,竟然还笑了声,说她们解脱了,这家伙就像个滚刀肉,油盐不进,不如再……”
“不必,”冷潇雨淡淡道,“晾他几日也差不多了,此人我亲自处理。”
回身,走到他特特精心打造的壁龛前,低头看了眼怀中物,眸光温柔的几近融化了雪山冰凌,小心翼翼捧起黑琉璃匣置到里面,蒙上黑金缎,又凝目看了片刻,扫过两旁青白流云溢彩的琉璃灯台中的长明灯,这才收回视线,复转回身看向一直敛目收息的许争:
“这次霍不与又撺掇着天奴去漠河城干什么?”想起只让传信的小兵留了句话便又去了漠河城的儿子,冷潇雨禁不住蹙眉。
这个儿子,虽他倾尽心力抚育教养,但终究在他十一岁之后狠心将他独留在佗钵部,感情到底是有些疏冷了,虽其中有应珠不肯放人之故,却也有他的私心。
儿子对他,一如往昔尊重恭敬有加,却不肯再如小时候那般讨好亲近,咳……
一声唏嘘化在深喉,不为人察。
许争暗暗咧了咧嘴,他刚得了消息,少主一到漠河城就又被霍不与拉去了“醉满堂”和“韶花阁”买醉寻欢。
提起“不求公子”霍不与许争就来气,霍不与贪杯好色也便罢了,可每每都要拉上少主陪他醉倒温柔乡,所幸少主那孩子是个有定力的,每每坐怀不乱,否则止不定被霍不与带坏变为纨绔。
不过这次少主去漠河城做的事倒也出乎他意料……
想到飞书中所报,许争亦心有疑惑:“少主这次行事古怪,他好像对……蜜饯小食等甜食起了兴趣,还将漠河城颇具实力的米粮商铺走了个遍,似乎对米粮的生意起了意。”
“噢?”许争所说也让冷潇雨起了兴趣。
“确是如此,”许争肯定道,“不仅米粮,少主还与不少瓜果蔬菜的店家和走贩也相聊甚欢。”
“主人,少主不是欲从商吧?”许争脱口道,得报的他将信看了足足三遍,想到少主一翩翩佳公子与一众铜臭逐利的商人相谈甚欢,那情景,怎感觉头发有些发乍呢?
“这孩子缺银钱?”冷潇雨睇了眼许争。
许争方才也是一时恍神,脱口而出,主人在少主身上浇灌了多少心血他可是有目共睹,只每每为授少主课业,从中原“请”来的各色名家大儒,那耗费的物力财力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堆起来的,如此倾尽心力可不是为了培养出个最低末的商人,这不是明晃晃打主人的脸么?
且少主身上有主人给的“大通钱庄”的印鉴,莫说漠河城的“大通钱庄”,中原各地的“大通钱庄”任他盖章取用,虽说每次取用不得超过万两,可怎么说也不致于缺银钱用啊?
许争一凛,禁不住敛了心神,忙低头:“自是不缺!属下方才失言,还请主人责罚。”
“行了,又没有外人,别动不动请罚的。”
冷潇雨语气透了丝不以为然,许争于他,年轻时是伴他读书的书童,大了是心腹下属,可多年来的忠心陪伴,亦有家人的感情了。
冷潇雨声音带了些许慵懒,感慨道:“天奴已经二十了,若在中原,早也该娶妻生子了,皎兮若还活着,定也要忙着为他相看媳妇,哪里还由得这小子自个儿巴巴得去讨好女人。”
许争蓦地反应过来:“您是说少主他,他这么做是为了……”
“那傻小子!”冷潇雨恨铁不成钢般显了愠色,“突厥人只以肉为食酪为浆,食不惯的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米粮商铺走了个遍,还与不少瓜果蔬菜的店家和走贩也相聊甚欢……”冷潇雨眯了眯眼,一抹复杂掠过,似笑非笑道,“许争啊,你说,我是不是该把那枚‘大通钱庄’的印鉴收回来啊?”
许争努力咽了下干涩的喉咙,强笑道:“主人,和亲大典延期,送亲使团没法回京复命便只能在这儿干等,可这吃的喝的总要做些补充,或许少主没想白送,大批精细米粮蔬菜卖出去总也能赚一笔不是?”
“赚一笔?”冷潇雨又睇他一眼,“就我那傻儿子,你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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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河城最大的“云来”客栈,天字号甲房里的被冷潇雨嫌弃了的傻儿子冷天奴正侧目睇着碎碎念着的“不求公子”霍不与。
霍不与似全无所觉,兀自跪坐在小几前,着了点点酒红的颜显了风流色,长指把玩着滴酒不剩的白瓷酒盏,迎着冷天奴清冷凤眸里射出的眼刃,嬉笑道:
“天奴,你说你,不解风情!放着‘韶花阁’的软玉温香不抱,专往那干巴巴的商铺里钻,你不是真要买下那上千石的米粮吧?”
“肉脯、干菜、咸菜、面饼、汤饼,啧啧……看得还真全!”
“还打算买下醉满堂所有的冰块儿运新鲜瓜果蔬菜,啧啧……”
“天奴,不是当哥哥的要说教你,只那批冰块儿就要费不少银钱,这再贩去突厥,不值几个铜板的瓜果蔬菜可就打着滚儿的窜高了,这白花花的银子花的,啧啧,败家,真真是败家啊……”
“天奴,你确定这批货卖去突厥不会亏本?”
冷天奴眸光微闪,转了视线,似懒得再搭理对方:肖念给他的那几张银票自是不够,多买的是他心甘情愿,本就没打算从中谋利,何来亏本之说?
“诶,天奴,你说买这些倒也罢了,还要买蜜饯小食,你说你怎么想的?”霍不与调侃不休,“别说卖,估计货刚运到就好被你那应珠妹子给一锅儿端了,呵呵……”
“你说女孩子喜欢甜的?酸的?还是又酸又甜的?”冷天奴忽道。
冷天奴吃了颗海棠蜜饯,太甜了……不觉蹙了眉。
他口味清淡,不喜甜,可也不喜酸,眼下瞅着面前这一坨坨小女儿家爱的吃食,一时拿捏不准,不知宇文芳的口味如何?该拍定买下哪些蜜饯小吃食?
蜜饯铺子老板知冷天奴是大买家,极为热情的送了些试样,可冷天奴刚只吃了一颗,便觉得甜得发腻。
以前每每从漠河城回去时也买了些各色蜜饯小食送给思依和应珠,可她二人每每都吃得津津有味,现在回想一下,倒还真不知女孩子们偏爱的口味究竟如何?
想到宇文芳芊芊玉指拈起他买的蜜饯入红唇,冷天奴嘴角弯,唇边不觉泛了笑意,月华清冷的一张颜也变得柔和生了暖意……
“天奴,你对着蜜饯傻笑什么?”已走至眼前的霍不与信手拿起两颗蜜饯塞入嘴,嚼了几下,砸吧砸吧嘴,“嗯,这个味道不错,甜而不腻,酸而不涩!”
“你是说女孩子会喜欢这个口味的?”冷天奴凤眸一亮。
霍不与大咧咧的摆摆手:“我管别人喜欢什么口味干什么?我是说,这个,我喜欢!”
冷天奴无语的又睇他一眼。
“呯呯呯……”
敲门声忽起,门外小二战战兢兢的声音道:“里面的爷可是睡了?”
“进!”
又随手抓了把蜜饯吃得高兴的霍不与悠哉道,根本就忘了他这是在冷天奴的房里。
进了门的小二躬着身子,一脸谄媚笑容,可笑容里分明夹着尴尬:能住得起漠河城最好最大的客栈且还是天字号甲房的客人哪能得罪,且又哪会差那几个钱?可被掌柜的推出来,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啊。
悄然打量着一袭银白暗绣天蚕丝直缀,腰间悬羊脂白玉双虎啸天玉佩,通身气度不凡玉树临风的冷天奴,再偷眼瞅瞅一袭锦衣华服通身贵气的翩翩美公子霍不与,小二心内暗暗叫苦,可还是强扯着笑脸道出了原委:
“小的,小的不敢惊扰两位爷,可,可也是没办法,只得,只得来跟两位爷打个商量。”
“两位爷入住的天字号甲乙两间房实是早就包了它人,”小二吞了口口水,话也顺溜了继续道,“可小的一时记错了竟将这两间上房错定了出去,还请两位爷高抬贵手,饶过小的,将这两间房让出来,小的立马为两位爷安排两间地字号上房……”
“你再说一遍?”霍不与似笑非笑睨了小二一眼。
小二只觉汗毛倏地立了起来,没来由得心有恐惧,硬着头皮强笑讷讷着:
“我们掌柜也说了,绝不敢让二位爷受委曲,不但免了二位爷这几日的房钱,还赔二位爷两百两银子作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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