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佛过树梢, 簌簌作响, 灌木丛里的虫鸣此起彼伏。
宋老爷子与宋铭无声走在青石路上, 月光和灯光将两人身影拉的极长。
思量半响, 宋老爷子开了口:“你决定了?”
宋铭静默了一瞬, 心里慢慢的涌出一抹悲凉, 缓缓道:“她错的太多了。”之前种种还能说是任性, 可以不计较。但是十年前宋嘉禾走丢那一桩旧事,还有今天宋嘉卉两次试图用毒针害宋嘉禾这件事,最后那一次还当着他们的面发生, 他不可能当做没发生过。数罪并罚,她罪有应得。
只是心里终究止不住的难过,那是他亲生女儿, 一点一点看着长大, 嗷嗷待哺到亭亭玉立。若是可以,他岂愿下此杀手, 然而宋嘉卉执念太深且毫无悔过之心。
宋老爷子抬了抬眼皮, 望向一边的树林, 平声道:“两害相较取其轻,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宋嘉禾与宋嘉卉相比, 自然是宋嘉禾更重要。若是再举重若轻的惩罚宋嘉卉,宋嘉禾面上不说, 心里怕是不满,一而再再而三的被置之死地, 对方却没有得到应有惩罚, 她岂会不心寒齿冷。
出家看似严重,可出了家还能还俗,出家也不代表宋嘉卉和宋家就没有了交集。之前宋嘉卉被关在别庄,可林氏一闹,还不是把人给接回来了。明明禁足,可今天她也照样出现并且还害人了。
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不怪人多想。宋老爷子也不敢保证将来会不会再有个什么突发情况,留着也是一隐患。
就算宋铭不舍得,宋老爷子也容不得宋嘉卉了,幸好儿子没有妇人之仁。
宋老爷子叹了一声:“你去前头招待客人,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怀疑,我去审讯那个叫璎珞的丫鬟,只怕此事背后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一个小丫鬟怎么会有那么要命的东西。
宋铭拱手:“劳烦父亲!”
宋老爷子望了望他,旋身先行。
目送宋老爷子离开,宋铭若无其事的回到宴会厅,不经意间撞上魏阙的目光。
魏阙颔首一笑,又端起酒杯遥遥一敬。
宋铭点头示意,见明亮烛火下,他容貌英俊如神祗,剑眉星目,高鼻薄唇,气势不凡,脑中冒出蓝颜祸水四个字。
宋铭暗暗一摇头,说来说去,其实只怪他教女无方。他回到主位,继续与宾客谈笑风生,酒入喉咙却是苦的。
宋嘉禾就比较没心没肺了,沐浴过后,很快就进入梦乡。
林氏与宋嘉卉可就没这好命了。
宋嘉卉骨折的双臂已经被接了回去,接的过程疼得她死去活来,疼的晕了过去,又被活生生再次疼醒过来。
待接完骨,宋嘉卉已经是浑身冷汗淋漓,满头散发黏在脸上,外衣更是湿了一大片。她觉得整个脑袋都昏昏沉沉,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就像有人在生拉硬扯她的神经,最可怕的是她觉得自己好像发热了。
宋嘉卉哆嗦着右手,忍着剧痛颤颤巍巍摸上自己的额头,蓦地睁大了眼,双眼发直。
“……只要伤口上沾到这种树汁,一般人会在一到六个时辰内发热,遭受烈火焚身之痛楚月余,最后万分痛苦的死去……”璎珞的话在她耳边炸响,炸的她魂不附体。
她开始发热了,她会在一个月后备受折磨的死去,宋嘉卉开始发抖,越抖越厉害,抖得整张床都颤起来。
“卉儿!”
躺在床上的林氏直挺挺坐起来,茫然了一瞬,倏尔清醒过来,她焦急四顾,泪流不止,汹涌而下:“卉儿怎么了,卉儿在哪?”
林嬷嬷抢步上前,见状终是忍不住也泪流,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了,作孽啊!
“嬷嬷!”林氏一把抓住林嬷嬷,力气大得惊人,手指深深嵌进林嬷嬷胳膊里。
林嬷嬷忍不住嘶了一声,林氏毫无所觉,紧紧抓着她:“嬷嬷,卉儿在哪,她怎么样了?”
疼得白了脸的林嬷嬷不敢躲,硬着头皮忍下那剧痛,小声道:“夫人,二姑娘被送回院子了。”
林氏慌忙掀开被子,下床就要去看宋嘉卉。卉儿中毒了,眼泪再一次决堤,怎么会这样的!
林嬷嬷的胳膊终于获救,再看林氏动作,忙道:“夫人,国公爷下令,无他命令,任何人不得离开沉香院。”
林氏置若罔闻,摇摇晃晃奔向门口,却发现房门怎么也打不开,林氏不敢置信,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去拉门,打不开,还是打不开门,怎么可能?
林氏旋身,无措的望着林嬷嬷,哭着道:“嬷嬷,为什么这门打不开?”
“国公爷让人锁上的。”林嬷嬷看着林氏,目光悲悯又痛心:“夫人,您这一次真的彻底寒了国公爷的心,国公爷已经决定给您修一个小佛堂,从此以后让您虔心礼佛。”
林氏哭声一顿,脸上骤然失去血色,白的近乎透明:“你说什么?”她彷佛没听懂一般,亦或者不想相信。
林嬷嬷悲声:“夫人,老奴劝过您的,二姑娘犯了错,您该主动为她请罚,万万不要帮她推脱,您……”林嬷嬷泣不成声:“这以后,您可怎么办啊!”
当下,林嬷嬷后悔不迭,当初林氏求宋子谏让宋嘉卉出来参加婚礼时,她就该阻止的。可她瞧着宋嘉卉哭的情真意切,一时心软,也就信了,哪里想得到,她竟然包藏祸心,还如此心狠手辣。
她的心肝儿到底是怎么长的,但凡有考虑过林氏和宋子谏一丝一毫,她都不该趁着这个机会害人啊!
“不可能,不可能,老爷不会这么对我,他不可能这样对我的。”林氏惊恐欲绝,牙齿打颤,一个劲的摇头,她再次扑向房门,剧烈拍打:“开门,开门,我要见老爷,要见老爷!”
门丝毫没有打开的动静,林氏双手拍得红肿,甚至不知道在哪儿蹭破了皮,每拍一下都钻心的痛。
林嬷嬷跪坐在地上,无声痛哭,她是林老夫人身边老人,看着林氏长大,当年差一点就陪着林氏出嫁,待林氏情分不比寻常。林氏落到此种地步,她亦是心如刀割,可这能怪谁啊,她劝了多少,但凡林氏听个一小半进去也不会把夫妻情分磨得一干二净。
纵然她是林氏的人,也不能违背良心说宋铭心狠了。宋铭对林氏已然仁至义尽,搁旁人家,林氏早就被关起来了,刻薄一点的,怕是都让她悄无声息的病逝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氏终于拍不动了,她顺着门滑落跌坐在地,一双保养得宜如同羊脂白玉的手,此刻血淋淋一片。
“放我出去,让我出去,我要见老爷!”林氏虚弱的抵着门,声音嘶哑,泪如泉涌。
林嬷嬷跟着她哀哭,绝望又无助,宋铭不会来了,他对林氏已经彻底心灰意冷。想起宋铭那双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林嬷嬷硬生生打了一个哆嗦,一颗心被无边的绝望笼罩。
终究见不得林氏那凄然模样,林嬷嬷抹了一把泪,起身要去扶她:“夫人,咱们再等等,过一阵国公爷的气也许就消了。”当下也只能这么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夫人到底生了三儿二女,长子都成亲了,说不定宋铭能看在儿女面上心软。
抵着门的林氏眼珠子动了动恢复了部分神采,是的,老爷只是一时生气,过一阵就会原谅她的,一定会的,他们可是二十年的夫妻。
可她能等,卉儿等不了了,卉儿中毒了,老爷一定有法子救她的,一定有!
林氏眼底迸射出强烈的光芒,一把扯下头上金钗。
“夫人!”林嬷嬷难以置信的望着手执金钗抵着脖子的林氏,眼前发晕,她想干嘛!
林氏厉喝:“开门,再不开门,我就死给你们看。”又往后退了退,对林嬷嬷怒喝:“你别过来!”
盯着她脖子上的金钗,林嬷嬷双腿发软,再不敢上前,老泪纵横:“夫人,你千万不要再胡闹了,你想想几位少爷姑娘,您再想想老太爷,老夫人。夫人,今天可是二少爷大喜之日,您这样,让二少爷二奶奶情何以堪。”
林氏嘴唇颤抖,再一次泪水汹涌,凄苦道:“嬷嬷,我不想的,我没办法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卉儿去死啊。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教好卉儿,我不能不救她。”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锁链清脆声。
林氏和林嬷嬷不约而同的看过去,林氏双目放光。
房门从外面打开,宋铭出现在视野之中,他凝视林氏,或者该说是注视着她手中的金钗。
林氏握着金钗的手忍不住发抖,她咬了咬舌尖,抓紧金钗,彷佛握着自己唯一的筹码。林氏缓缓跪下,仰头望了宋铭片刻,眼泪成串成串的滚滚而下:“老爷,我知道我和卉儿错了,你想怎么罚我们都好,只求老爷宽宏大量,救救卉儿,她才十七岁,她还未成亲生子。”
宋铭垂眼,目光落在她爬满眼泪的脸上:“当年嘉卉故意让暖暖走丢,此事你是否知情?”他过来就是想问明白此事,不想正撞见林氏以死相逼。
毫无防备的林氏呆愣当场,就像一截木头,丝丝缕缕的阴寒顺着小腿慢慢的渗入骨髓:“老爷你,你在说什么?”她的声音抖得不像话,上下牙齿彼此打颤,差点咬到舌头。
如此看来,她该是不知情的,那就好,宋铭微微松了一口气。
“十年前的上元节,嘉卉故意把暖暖弄丢,嘉卉亲口承认的。”宋铭自嘲一笑道:“小小年纪便如此歹毒,我们这两个做父母的却毫无所觉,着实失职。”一直以来,宋铭都知道长女刁钻任性,直到她故意引诱林润彬去冲撞宋嘉禾,才惊觉于她的刁恶,可也从来都没想过她会狠毒如斯,令人胆寒。
林氏面上血色再次褪尽,她几乎要握不住手里金钗:“不会的,不可能,卉儿不会这样的。”
宋铭冷冷看着她:“你就继续自欺欺人吧。”说罢,转身要走。
“老爷!”林氏悲呼:“卉儿纵然有千错万错,终究是我们亲生骨肉,你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你救救她好不好。她年幼不懂事,才会铸下大错,此事过后,她肯定不敢再……”
“闭嘴!”宋铭蓦然回身,脸色铁青,青筋毕露。
林氏骇然失声。
“我没有这样蛇蝎心肠的女儿,若非她妄想再一次毒害她妹妹,岂会落此下场,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宋铭一字一字说道。
林氏半张着嘴,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震怒到狰狞的宋铭。她抓着金钗的手不由用力,尖端微微刺进皮肉,鲜血蜿蜒而下。
“老爷,算我我求你,你救救卉儿吧。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你威胁我!”一个字一个字彷佛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
宋铭直勾勾的盯着她,眸光阴沉晦暗,犹如满月下的钱塘江潮水,裹挟着令人心惊的暗潮。
林氏滚下泪来,哀哀望着他:“老爷,我求求你,求求你,再给卉儿一次机会好不好,最后一次机会。”
“休想!”宋铭暴喝一声。
林氏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眼角张到极致,隐隐冒着血丝。
“之前我不纳苏氏女非因你以死相挟之故,这一次也不会受你胁迫。你若想死,尽管动手。你都不在乎自己性命了,我为何要在意。看在二十年夫妻情份上,我定然风风光光送你走。”这话,宋铭说的十分心平气和,看着林氏的目光却冷漠到极致,说完他转身就走,毫不停留。
任背后林氏如何撕心裂肺的的悲哭,脚步都不曾有一步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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