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乔闭上眼,沉默了良久,她几乎已经习惯了在黄泉的生活,也做好了一辈子留在这里的准备,却被人世的风云推搡着不得不改变她的轨迹。就像她的心已经埋入黄土,身体却还要被迫在人世游荡。
“他也不一定想见我。”南乔苦笑。其实她有些害怕,害怕与蚩尤再次见面——明明已经恩断义绝的两人,若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别的什么譬如道义这类看起来遥远的东西再次联系起来,真的容易让人抗拒。然而南乔推阻不得,她没有自以为是救世主,也没有把自己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哀怜的看着众生,可那些是她曾经朝夕相处过的百姓,她的亲人也是因为两国的纷争而死去,所以她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悲剧轮回、重演。
“烛龙,”南乔正色道,“我发过誓,永生永世不不离开黄泉,如若违背……”
烛龙颜色微变,出声制止她道:“我知道。”
南乔一愣,不再说话,把头垂了下去,轻声道:“我去和浮凉商量商量,再来给你答复,如何?”
“好。我等你。”
南乔微微施礼告辞,出门去浮凉屋中寻他。浮凉正在屋里发呆,听到声响抬头,只见南乔款款走进来,温柔一笑道:“谈完了?”
南乔坐靠在椅子上,摇摇头道:“还没,我有事情想跟你说。”
“好。”浮凉点点头。
南乔略一思忖,认真望着他道:“如果我终究要走,你会怎么办?”
浮凉握住她的手,目光游离在屋外繁星绚烂的天空中,平静道:“恢复原本的生活,其实也没那么难熬。我早就让你走,只是你自己不愿意,现在既然决定了,就不用再来问我的意见。”
南乔抿了抿嘴唇,似乎觉得下面的话有点难以启齿,挣扎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道:“可是我发过誓……”
浮凉听了一笑,道:“你果真是与从前不同了。”
南乔疑惑抬头,问道:“什么意思?”
“以前的你就不会介意这些,别人的生活说到底与你没什么关系。”浮凉的眉眼中透出些凉薄。
南乔一愣,吁叹道:“你若不希望我出去,我便不出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浮凉抚了抚她的头发,指尖冰凉,没来由的让南乔心内一阵酸楚。“你知道的,我在乎的人只有你一个,其他人如何与我无关,当初立下的誓言不会伤害到你,所以我很放心。如果你想解除咒誓,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怕你不会愿意。”
南乔恍惚记起蚩尤也与她说过找到了破除咒誓的法子,当时还以为是蚩尤故意哄她的。“是什么?”
浮凉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道:“只要你亲手杀了你最爱之人,咒誓便可以破除。”
什么!南乔难以置信的睁大双眼,身躯因为恐惧而颤抖,面色煞白,口中一味嗫嚅道:“不会的,不会的……”用一人之命去换其他人的平安,她做不到。
浮凉有些心疼的把她搂进怀里,一下一下的抚着她的背,温声安慰道:“我知道很难,很难就不要做了,就当从来不知道。反正——我也不知道这咒誓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我们姑且等等看。”
南乔在他怀中,目光呆滞,似乎在凝望着什么,但她眼中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失神想着自己的事情。蚩尤很清楚是不是?他愿意带她出去,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让她得到解脱,却被她的冷漠、她的绝情、她的自以为是而生生推开……可是她又真心庆幸自己没有随他出去,否则她真的无法想象蚩尤会做到哪一步……他是一个太自负的人,以至于所有的负担都自己背负。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
南乔的身子骨突然像散架了一般,软绵绵的靠在浮凉怀中——浮凉的胸膛这样凉,冷冰冰的贴着她的面颊,迫使她打叠起精神,好好分析一下眼前的状况。分析来分析去,不过是进退两难,陷入一个无解的迷局,无论怎样选都无法两全。
若是跟着烛龙离开,咒誓便会起作用,蚩尤、烛龙、涂山辉都会遭殃,但若是不走,蚩尤便会疯一般的发动战争杀戮。咒誓之事现在看来还遥远,等到了那时再做打算也可,蚩尤现今被困,一心求死,却是迫在眉睫。
两害相权取其轻,南乔下了决定,直立起上身道:“我想好了,我要出去。”
南乔眼眸晶亮,脸上焕发出别样的神采,这是浮凉从未见过的模样。他一笑,他知道南乔最终一定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因为她本身就不应该被困在这里,她有她的大好时光、温柔岁月,这是贫乏昏暗的黄泉所不能给她的。他承认,他有一点点失落,但更多的是高兴,能看到她振作,看到她自由,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并且至始至终,之对她一人。
“等我处理完人世的事情,我就回来陪你。”南乔笑道。
浮凉轻轻的摇了摇头,目光近乎贪婪的停留在她脸上不肯离去,开口道:“不要回来了,好好在人世待着,不要枉费我当初救你的苦心。你若真的放心不下我,就好好想想办法,怎么才能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就算只有一个人离开,也好过两人一起被困在这里。”
南乔不像当初那般执拗,想了想,也觉浮凉说的有理。她应该做的,不是陪着浮凉一起困在这儿,而是带着他一起出去,带他领略人世的山川美景、碧天海阔,喝最醇的酒、吃最香的肉,潇潇洒洒,无拘无束。她一直忘了,这是她最初的心愿,亦是他最初的心愿。
“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办法带你出去。”南乔郑重道。
“好。”浮凉微笑。
时光漫漫,他们重逢相聚,终抵不过曲终人散,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他只能送她到这里,她也只能送他到这里。
*
烛龙将南乔安全护送到常平城,在两军交界的阵地,两人告别。二人各存心事,一路上也未曾多说什么话,眼看着南乔即将踏入九黎的军营,烛龙一时心急竟然抓住了南乔的手腕,叮嘱她道:“九黎现在戒备森严,将士们又不认得你,肯定会把你拦下来盘问,你只向他们提出求见蚩尤便可。”
南乔显然吓了一跳,低着头把手抽离,答应道:“我知道了。”
烛龙自哂似的苦笑,张了张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墨发被西风吹起,显出几分失意惆怅的俊美。原本想好了满心满肺的话要告诉她,却终究是相对无言,只这样默默杵着,反而更添尴尬。南乔本已经要走,却因为他刚刚的动作而停在了原地,抬眼看了他半晌,微笑道:“有什么话便说吧,过了今天,也不知何时会再相见。”
明日之事尚不可知,更遑论未来。
“你与浮凉,是什么关系?”
南乔噗嗤一笑,似乎觉得他这问题可笑,有些无奈道:“朋友,极好的朋友。他为我失去了神躯困在黄泉中,我执意留在那儿只是为了偿还一点罪孽。”
烛龙神情中隐约透出一点欢欣,微微颔首道:“那你为何不肯对蚩尤说实话?”
“他那个性子,”南乔眼神温柔了下来,唇角上扬成一个明媚的弧度,那神情就像想起了什么儿时的旧事,情不自禁就觉得愉快,“我若告诉他实话,便是束缚了他,铁了心会等我回来,一个人自苦,他应当有更远的路要走,他和你不一样,你是一个人,你不用背负什么,他却是九黎的王,他应当娶一个蕙质兰心的妻子,和他一起并肩作战。我本以为我可以,但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就不可能成为那样的人。”
烛龙默然,心里有一根隐秘的柔肠在钝痛,她的笑容越温柔,他的痛便越明晰。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要求她的爱,甚至连见她的奢望都不该有,但是他就是觉得悲哀,悲哀又可笑。终于,他眉目倦怠的笑了笑,道:“他若知道你的用心,必然会偃旗息鼓,鸣金收兵。”
南乔有些不好意思的望了望他,笑道:“我没想和他解释这些,现在突然解释也难逃强辩之嫌,还不如就事论事,我心里也自在。”
“也好。”烛龙沉吟片刻,突然问道:“你与浮凉说过我们的事么?”
南乔一愣,觉得他问的奇怪,坦诚道:“说过只言片语,我与他毕竟是一直以来的好友,他既问我了,我也没有隐瞒的道理,反正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是了,那段他最珍爱的过往,于她而言不过是时光蹁跹中的一点小小的失误,偶然走错了路,遇人不淑,那便从头再来一遍,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回首只作笑谈。
“你去吧。”烛龙只觉从胸口漫出一股窒息般的无力感,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他合上眼,将这满目不忍视的尘埃拂去,日光被眼帘隔断,透来丝丝和暖,宛若一种毫无用处的安慰。
“保重。”南乔略微迟疑道,“再见。”
喜欢思归处请大家收藏:(321553.xyz)思归处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