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寂望平原,月光撒在一望无垠的雪起草尖上。风一吹动,层层叠叠的墨绿中仿佛有龙眼大小的银珠不断滚动,美不胜收。
平静很快被打破,匆忙的脚步由远而近,茎秆被踩的东倒西歪,显出清晰的脚印,笔直往前。
最前方的那人,走得不紧不慢,身后那些人偏偏追不上,已经有人边擦汗边询问带头的,莫非真人不露相,这乞丐模样的却是个隐士的高手。
带头的是邱家四少爷,平时在家中也是个横的性子,一听这话,不住冷笑。他虽然自出生后没有离开过离驭圃地界,眼力劲儿确是不差,要是隐士的高手邋遢成这副模样,怕也是被人抢了镜魄,夺了镜心的,不足为惧。
“四少,你追着他跑了一天一夜了,到底是为了什么?”终于有人小心翼翼的开口了。
邱四少看着那人始终可触不可及的背影,眼睛微微眯起,这人不对劲,很不对劲。遍体丝毫感受不到镜魄的波动,但是必然身藏有物,否则如何能够始终和他们拉开不变的距离?
“他偷了本少爷的东西。”邱四少嘴角一斜,心里拿定了主意,无论是什么宝贝,只要一口咬定是邱家的,被乞丐眼馋偷走,必定要原物归主才行。
话音在风中一吹即逝,所有人以为是被风吹迷了眼,动作统一的抬手去揉眼睛,等风过去才发现,那个一路逃亡的乞丐站定脚步,随即返身大步流星冲着他们走了过来。
“你方才说的是什么?”对方开口,声音低沉,在月光下淙淙流淌,让在场的人心口震荡。
邱四少皱皱眉,开口的气场这样大,莫非真是看走了眼!他是什么人,哪里轮着一个乞丐问什么就答什么的道理!于是,他双手往胸前一抄,斜眼往上看人,只字不答。
“我再问一次,你方才说的是什么?”对方往前踏了一步,再度开口,语气温和中带着威压,“如实答来!”
邱四少只觉得脸面发疼,好似对方口中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能化成风刀,割人皮肉于无形,不知不觉中已经受了创伤。
“听过离驭圃邱家吗,知道和你说话的人是谁吗!”有不怕死的扯着脖子喊了一句,“你偷了四少的宝贝,要是此时交出来,还能饶你一条贱命!”
对方沉默了一瞬,突然放声朗笑道:“离驭圃邱家不曾听闻,但是你们初次见面穷追不舍,又诬陷人偷贼的手段,我倒是领教了。”
本来褴褛佝偻的身形一旦展开,气势逼人,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
邱四少的脸色发黑,心中暗道,不可能,不可能,不要说是离驭圃,便是整个寂望荒原怕是都没有如此强大镜势的人物。
银光暴涨,将在场的人尽数湮没。瞬间过后,一切归于黑暗,静谧中有微风轻拂而过,仿佛带着暖暖的潮湿。
夕阳如残血,暮色垂落如一线而过,迅速的几乎抓不住。
*******
天秀镇的夜,很快降临。
清霜镜铺,尚未燃灯。
对准街口的窗户微光煽动如夏末时节的萤火虫,被廿夕霜尽数拢在手心。再打开时,掌心有小镜平躺,不过鸡蛋大小,镜面周围是繁花似锦的藤蔓,精致而小巧。
夕霜定睛而望,嘴角微微上扬,还以为镜魄来的时候残缺不齐,即便制成清霜镜,也是其貌不扬。不曾想,七天七夜后,出来的却是一枚美物。
她小心翼翼的打开木箱,把新制成的清霜镜安放其中。
走出铺子,抬头看自家的招牌,清霜镜铺四个字,她眯了眯眼,右手轻挥,袖口有银光闪动,招牌底下的灯笼瞬间点亮,柔和的光芒照映在夕霜的脸上,也正好将身后的阴影驱散了。
“阿霜,阿霜,你听说了没,上次那个来店铺里仗势欺人的邱四少出事了!”朱雀一路咋咋呼呼的喊着冲进来,羊角辫飞起来像小鸟翅膀。
夕霜随手挥出银线,把人给拦在了三尺以外:“这一天去哪里疯了?店里这么多事,你只图看个热闹,还要你做什么?”
朱雀看起来七八岁光景,眼睛大得出奇。她知道银线的厉害,不敢轻举妄动,只含着手指怯生生看夕霜:“阿霜,等会儿会有大买卖来的。”
夕霜正眼不瞧她,嘴角带着笑意:“那么说来,你是给我去找生意了?”
朱雀倒是老实,连忙摇头:“阿霜,你还记得去年到店里,说要娶你回去做妾的那个邱家四少吗,他出事了!不知道得罪了什么高人,镜魄碎成了残渣,人都成傻子了。”
夕霜自然是记得这么个纨绔子弟,离驭圃的邱家实在排不上号,倒是到了天秀镇,完全能够狐假虎威,作威作福了。那天的确把她得罪够了,若非对离驭圃的其他人有所忌讳,夕霜绝对咽不下这口气的。
不过,这个邱四少的斤两,夕霜心中有数。
邱家最小的儿子,当成小霸王一样宠着,当年炼制本命镜时,倾尽族中人力物力,算是打造出了中上水准的四兽镜。
本命镜与同族族长能够遥相呼应,有人在邱家救援赶到之前,干净利索的把邱四少给教训完了,可以算是大快人心了。
夕霜将银线收起,允许朱雀走近些:“继续说,你还打听到了什么?”
“邱四少出门,身边至少要带六七个随从,所以不但是他的镜魄碎了,那些人的镜魄也都碎了。邱家一边咬牙切齿的要找出凶手,一边又委托巧匠来修补邱四少的镜魄。”朱雀踮起脚尖往铺子里看,“阿霜前几日得到残破不齐的镜魄,可以修补完整无缺。邱家应该很快会寻上门的。”
夕霜脸色微沉,一把握住朱雀的手腕,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店铺中,反手将门板全部落下:“你离开时,那些残魄尚未炼制成形,你如何得知新镜好了?”
朱雀歪着头笑道:“阿霜一出手,还有不成的道理吗!”
“那是谁把我会修补镜魄的消息传出去的?”夕霜五指微张仿佛一朵半开的兰花,按在了朱雀的脑门上,“你知道这样做,非但没有好处,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吗?”
“阿霜的铺子里等着开支,还有小圆的药钱,你都唉声叹气几天了。”朱雀全身一哆嗦,好似清醒过来:“阿霜,我想着这是好事,又能解气,还能让你大赚一笔,怎么会是麻烦!”
“离驭圃的事情能躲多远躲多远,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夕霜没有犹疑,挥掌把铺子里的灯给熄灭,“把东西稍微收拾下,出去暂避几天,等那个邱四少的镜魄修好了,我们再回来。”
朱雀脸色发白,连忙把几个大小木盒包在一起,全部背在身上。夕霜拿了几件要紧的物件,两人推门要往外走,发现门外被人给堵住了。
夕霜不作声,心里暗暗发急,怎么邱家的人来的这么快!
“清霜店铺的店主可在?”来人气息沉稳,不像是没事找事的主儿,“店里黑灯瞎火的,是我来晚了吗?”
夕霜的脚步停住,再看此人身后,并没有其他的同伴,略为放心:“我就是店主,这位客人是要来制镜?”
“是,急用的东西,听说这里可以比寻常铺子少用一半的时间,特意寻过来的。”那人微微笑道,“店主放心,加急的费用一定给足。”
朱雀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对方从钱袋中倒出两块上品灵石,另外又加了袋灵砂:“石头算工费,灵砂给那个小妹妹买糖吃。”
夕霜看到的是灵石上笼罩的蕴光,听到的是小圆不停的咳嗽声。或许在邱家找来之前,她可以先做一笔好买卖。
“镜魄可以先给我看看吗?”夕霜头也不回,反手把灯点亮,朱雀机灵地背着木箱缩到墙角,“客人想要制镜还是修补?”
那人用双手捧出镜体,送到夕霜面前,镜体比巴掌略大,缺了指甲盖的一片:“镜魄不曾离体,所以越快越好。”
夕霜原来以为是多费工夫的买卖,只看一眼立时笑颜如花道:“镜体损坏部分很小,客人明天一早来取就好。”
“明早来不及了,劳烦店主今晚务必给我。”那人一脸忧心忡忡,又取出冰晶放在灵石旁,“店主将镜体修复后,传送到我府上,另外还有谢礼。”
夕霜捻起冰晶,那人已经匆匆离开,朱雀挤到她身边伸手要去碰触,被她直接拍在手背上。这小玩意也不便宜,用完的碎片还能换几块低等灵石。做生意的不问客人事,这是行里的规矩。
“朱雀,关门关窗,时间紧巴巴的,别耽误了生意。”夕霜很快做出,铺子的房租眼见着要交付,小圆的病同样拖延不得。如今来了个财神爷,绝对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夕霜取出小镜,银线在门窗处设了几道,虽然防不了大敌,至少有人闯进来时能够争取到些许时间。她麻利地转到柜台底下,用力按了几下,墙面露出暗门和类似炉灶的陈设,小心翼翼把残缺的镜体放入徐徐上升的盘中,银线不断飞出,如蛛丝把镜体瞬间包裹的密不透风。
朱雀默契的张开嘴,殷红一点无声从唇齿间飞溅而出,落到盆中化成火苗,镜体拢了烈焰,温度不断升高,又烧不穿银线的保护。
夕霜双手捻出独门手法,镜体缓缓转折角度,承受不同的炙炼,最终火焰全部停留在缺损的部位。再经过一个时辰的锻造,突然火焰暴涨,将银丝吞噬化为焦黑的外壳。
“成了。”夕霜让朱雀把火苗收回体内,凑近去看,“暂时不能动它,再等半个时辰。”
朱雀额头的汗珠滚落,小脸发白,嘴角笑吟吟道:“阿霜,这买卖真是划算,要是隔三差五来一笔,你也不用成天掰着手指算账了。”
夕霜抬手替她擦汗,点两下朱雀的脑门:“这是时间紧急,才用上你体内的真火。你舍得多用,我还不舍得。”
朱雀依恋的把脑袋顶在她的肩膀上头:“阿霜不用怜惜我,只要能赚灵石,我不怕累。”
夕霜轻拍两下她的后脑勺:“说什么傻话,这是你的本命火,你这命都是我捡回来的,不许瞎折腾。这一笔够应付一阵,若是邱家不来找麻烦,以后还是用老法子慢慢冶炼。”
话音未落,几声轻响,好似紧绷的琴弦断裂。夕霜脸色一变,外头的设防遭人破坏,真正是张乌鸦嘴,说完就来!
朱雀一看她的眼神,顿时明白,焦急的去看盆中焦黑的一团:“阿霜,若是此刻取出非但前功尽弃,镜体损坏怕是砸锅卖铁都赔不上了。”
“我有法子。”银线断裂的声音不停传来,夕霜将灵石和木箱往朱雀怀中一塞,“你马上带着这些回到小圆那边去,那些人不会找你麻烦的。”
“那你呢,你怎么办!”朱雀抬头慌乱地追问道。
“我有冰晶。”夕霜胸有成竹的握住那一块晶体,“这块冰晶够大,能把我和盆中之物一起传送过去,到了那边再拨开焦壳,绝对不会耽误买卖。”
最后一道银线崩断,夕霜送朱雀离开,走到炉灶边将冰晶碾碎。浅蓝色的光点四散,顿时眼前的场景扭曲转变,把她连带着盆中的镜体一并送往指定的位置。
夕霜等到身形稳定,方才睁眼,一见面前的情形,不禁破口大骂道:“哪个缺德又不要脸的设局害我!我到底招谁惹谁了!”
按照前来店中修补镜体的那人说法,碾碎冰晶后物归原主。夕霜看那人出手阔绰,以为冰晶会把她送到附近某户人家门口。
可她瞪圆了眼睛左右看,四周漆黑黑的一片,压根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冷风一吹冻得透心凉,天晓得这是什么鬼地方!
夕霜明白,这是上了别人的当。再回头去看盆中,包裹住镜体的焦壳,爆开出现裂缝,化成碎片被风一吹,只留下完好无缺的镜体,静静躺在那里,发出微弱的光芒,仿佛是最刺眼的讽刺。
夕霜将镜体捏在手中,警惕地四下张望,离开天秀镇的范围,哪里都不安全。更可怕的是,她明显是中计入套,对方想要的可能是她的小命。
等她重新把镜体举高,微弱的灯光能够照出身周两尺的情况。必须先确定目前的位置,用最快的法子回去,朱雀和小圆都还在等她,她不能出事。
小心翼翼的跨出步子,脚底下是松软而潮湿的泥土,最近天秀镇附近不曾下雨,她应该在相距很远的地方。
这里不是离驭圃。
一想到这个,夕霜松口气,至少不用看到不想见到的人。
耳边的风呼呼吹过,隐隐的,仿佛能够听到小圆的咳嗽声。
夕霜一下子壮了胆,前头又没有吃人的洪水猛兽,在这荒郊野外的,真有高人出手,哪怕再小心也逃不过去。
夕霜借由微弱的光,至少走了三五百步,鞋底微妙的差别,土壤逐渐干燥坚硬,方向应该没有错。
于是,脚步越来越快,猛地一束光刺过来,差点没闪瞎她的双目。夕霜憋了一肚子气,光源分明来自另外一块镜魄强大的反射,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出现。
“到底是什么人,鬼鬼祟祟的没意思,出来说话!”夕霜亮着嗓子,豁出去的狠劲。
光源极亮,又没有丝毫的变化,仿佛只在原地不行不进。
夕霜的脸上被照得灼热,这些年经手的镜子不少,恐怕全部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眼前的这一块。她心底生出好奇,微微眯起眼,光源底下分明坐着一个人。
“你是谁?”夕霜看不见对方的脸,每走近一步,仿佛对方离自己反而更远了,“这又是哪里?”
始终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夕霜皱了皱眉,至少她没有感觉到杀气与恶意。那么这个人的镜魄,为何会如此强大?
身后一声轻笑,夕霜全神贯注之下差点惊得原地跳起,飞快转过身去想要看个究竟。身后的光源瞬间陨落,身周重新变得漆黑一片。
脚底的土壤底下,出现无数气流推动,连绵起伏形成高低错落,夕霜站立不稳,踉跄向前,左脚一崴,摔倒在地,被那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的拖下去,没顶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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