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在地上,水花飞溅,沾湿了衣摆和鞋边。
周绮不置可否,只是望着倾泻而下的雨幕,静静地等待她的下文。
迟暮低下头,轻轻地笑了笑:“我没有父母家人,是跟着师父长大的,后来随他一起游历江湖,时日虽短,但也看过了不少风光。”
“那你比我幸运,”周绮平静地说,“我自出生起就没见过父母,连名字都是自己取的,更没有人抚养提携,只有两个跟我一样落魄潦倒的朋友。”
“人各有命,怎么称得上谁比谁幸运?”
迟暮轻声辩驳了一句,眼眸逐渐幽深:“再说了,最后,我还不是和你落得了同一个结局?”
有好一会,周绮没有答话,甚至没有转头,连视线都不曾从雨幕上挪开。她脊背笔挺地站在原地,微微仰头望向漫天瓢泼的大雨,好像迟暮的那句话被雨声吸了进去,而她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就这么片刻的时间,迟暮的思绪已经轮番转了数十次。她设想了各种各样的回答,既期盼着周绮说出她想听见的答案,又因为这种想拖别人下地狱的想法而愧疚万分。
短短的片刻时间漫长得像过了几个世纪,周绮将手伸向雨幕,雨点砸在指尖,溅开小小的水花,很快就沾湿了掌心。
她叹了口气,说:“是啊,那我们都挺惨的。”
仿佛一记重锤敲在心上,迟暮颤了颤,缓缓收拢五指,指甲狠狠地掐进掌心。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颤:“你明明和我不一样的。”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周绮转过头看着她,反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明明年纪轻轻,还无病无灾,看起来也不像个命不久矣的人,为什么还天天死气沉沉的,分明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对吧?”
迟暮一时僵住,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周绮突然问她:“你知道你还能活多久吗?”
这是个挺不礼貌的问题,而且没头没脑,但迟暮没有恼怒,只是静静地答道:“大概还有两三年吧。”
周绮笑了笑,好像反倒有点羡慕她似的,轻声说:“那挺好的,要是能安安稳稳地走完了,这两三年,也能当七八十年过吧。”
“你这是什么道理?”迟暮失笑,“七八十年,有一辈子那么长吧,两三年怎么过得完?”
“可是我的一辈子,也就只有这么长啊。”
周绮说着,好像突然卸下了心头重担似的,侧过头笑了一下。
迟暮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你师父的事,和我有关系吗?”
迟暮犹豫片刻,将手伸到颈后,解下了一直藏在衣领深处的细绳,连着那枚铜钱一起放在掌心,递给周绮:“你认识它吗?”
“尹浩风的东西,前朝古物,形制比现在的铜钱要小一圈。”周绮扫了一眼,“我只见过他一面,不过他这人,就是很喜欢收藏这些古玩奇珍。”
“你真的认识他?”
“一面之缘,”周绮说,“好几年以前,我跟他同住在一间客栈,本来打算歇一晚就走,结果当时大雪封山,就只好在那多待了几天。画舫上那个王管家,就是当时尹浩风的家仆。”
“……后来呢?”
“后来?”周绮反问了一句,眼神幽深,轻声说,“没有后来了。”
迟暮眸光一暗,默默收起那枚铜钱,思量许久还是觉得于心不甘,忍不住追问:“你知道尹浩风有一颗夜明珠吗?”
周绮偏了偏头,疑惑地看向她。
“两年前,有人用一颗夜明珠诬蔑我师父,说他杀了尹浩风,还说这就是他杀人夺财的证据。”迟暮说着,情绪逐渐有些激烈,脱口道,“如果你知道是谁杀了他,你能不能……”
“我不知道,所以我不能这么做。”周绮平静地打断她,“我和王管家彼此猜忌多年,私下里不知道往对方身上泼了多少脏水,所以一见面就势如水火。但他之所以没有指认我,或者说我没有指认他,是因为我们都只是空有猜想,却没有证据证明对方是杀人凶手。”
迟暮怔了怔,缓缓垂下眼。
“在你眼中,你师父可能清高廉洁,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可我根本就没见过他,我对他一无所知,更不可能确保他真的不会为了一颗夜明珠去杀人。我只相信这世间的公道,只相信真相,不会因为我认识你,就偏袒任何一个可能是凶手的人。”
周绮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轻声说:“对不起,你可能觉得那些被施加在你师父身上的浑噩污名很重要,可是在我弄不清楚真相之前,我帮不了你。”
“我明白,”迟暮笑了笑,温声说,“你如果不想,那就不用理会,当笑话随便听听就好。”
她还是一贯的谦和宽容,周绮却听出了几分慌乱和讨好,顿时觉得有些好笑:“我又没生气,你紧张什么?”
迟暮一时语塞,她想了想,试图为自己辩解:“我……”
“你想说什么就说,我不是那么敏感多疑的人。”
“我知道,”迟暮叹了口气,“我只是怕你会不开心。”
周绮眸光微敛,突然转头看向屋檐外如瀑布般倾落的暴雨:“我看对面有家卖吃食的小店,过会雨小了,可以过去看看。”
她话题转移得突然,迟暮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见她好像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于是也沉默下来,静静地站在她身边,等这阵春日的雷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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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阵雨没下太久,三刻钟时间过去,雷雨便渐渐小了下来,挂在屋檐上的雨帘变成了稀疏的雨水,淅淅沥沥地顺着檐角往下淌。
雨过天晴,微风吹开一线乌云,和煦的日光透过云际照向大地。
既然雨已经停了,就不需要继续在屋檐下避着了。迟暮跟着周绮,穿过街道走向对面的那家小店。在店里躲雨的客人陆续往外走,店主正将下雨时收起来的布篷重新支起,见有人来,连忙回头招呼:“二位里边随便坐,店里都空着呢。”
这家店铺面不大,堪堪摆得下几张桌椅,都收拾得干净整洁。时近中午,也到了饭点,迟暮对着墙上的食单看了一会,也没瞧出什么特别的菜式,都是普通的汤饭面食。
她问周绮:“你吃什么?我去点单。”
周绮往食单上扫了一眼:“都行,你吃什么,就给我点份同样的。”
“那你……”
迟暮本想问她有什么不喜欢吃的,但话刚出口,周绮就竖起食指抵在唇边,把她的话头截断了。
“不用问这么多,你看着点就行了。”
这意思是让她别顾虑太多,迟暮也不多坚持,起身去找店主点菜。虽然周绮说了让她随便点,但她还是仔细地看了一遍食单,回想了一下平日吃饭时,周绮都夹过些什么菜,确认这食单上没什么她不吃的,这才挑了两碗汤面,又嘱咐店主口味做得清淡些。
她刚回到桌边坐下,周绮就端着茶杯问了句:“怎么去这么久?”
迟暮笑了笑:“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吃什么,怕你会挑口味。”
周绮放下茶杯,叹了口气:“我让你随便点,就是不想看你这么为别人考虑,你应该多为自己想想的。”
迟暮不置可否:“师父教我待人要礼让一二,习惯了。”
提起逝去的恩师,她心下一黯,视线无意间扫过周绮放在桌上的茶杯。这小店供不起热茶,给客人上的是白水。杯中的水线刚刚没到杯口的边沿底下,水面轻漾,映出她漆黑的瞳孔。
她忽然心头一涩,轻声说:“我以前从未来过西关城,听师父说他家乡在这,就一直想回来看看。他带我去过西南西北,虽不曾到过北边,可言语之间,也是很惦念故乡的。”
“他死了之后,我本想把他的尸首运回来安葬,但那时候情势紧张,太多人盯着我,我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命,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就只能把他葬在江南了。”
周绮指尖抵着杯沿,问:“你原来住在瑶县,就没想过来这看看?”
“哪敢再触景生情?”迟暮微微苦笑,“我不敢再来,因为本就命不久矣,想过些平静的日子,不想再记起往事了。”
周绮眼神深邃,幽幽道:“可你还是去长安了。”
“因为平静的日子过久了,到底还是腻了。”迟暮轻轻叹出一口气,有些无奈,“在江湖上闯过以后,在瑶县住着,虽然没什么人打扰,可天天听那些家长里短的,还是觉得有点没意思。”
“长安又有什么意思?只是换个地方,新鲜一段时间罢了。”
“但长安是都城,自然比其他地方繁华不少,”迟暮玩笑般说了句,“长安是没意思,但不是遇见你了吗?”
这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周绮反应得比她更快,好像要逃避什么似的,指尖轻颤着往回急缩,差点带翻了茶杯。
她这一番动作带动了茶杯,水面又轻轻晃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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