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绮没再说下去,故事戛然而止。她平静地削下木料上的最后一刀,拂开木屑,指尖捏着那只鸟雀的尾羽转了个圈,端详它身上的花纹。
“然后呢?”迟暮轻声问,“那个秘密……是什么?”
“我不知道,”周绮抬眼看她,眼神闪烁,好像有些恍惚,“就当我不知道吧——”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收起刻刀,丢下那只鸟雀,推开椅子站起身来。
“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她没管迟暮,兀自走向楼梯,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息。迟暮伸手拿过她丢在桌上的木刻,这才发现那是一只喜鹊,虽然只是潦草雕刻了形态,但也栩栩如生。
离人背水去,喜鹊近家迎。
迟暮怔怔地看了很久,最后五指收拢,将它握在掌心,指尖缓缓摩挲着喜鹊羽尖。
今天收获不小,她总算弄清楚周绮对尹浩风、林江阳的恶意是从何而来:一个将她骗去安阳,一个透露给她令她命运改变的秘密,换作是她自己,也不会对这两个人抱有好感。
尹浩风说的那个秘密,应该就是周绮失去朋友、活不长久的原因吧?
周绮不愿意说,是因为不信任她,还是因为不想提起?
房间里亮了盏烛灯,明灭幽暗。烛火的哔剥声中,蜡油一点点往下滴,淌进铜制的烛台底下。
周绮从打开的木盒里抽了一张薛涛笺,纸笺平铺在桌上,蘸了墨的笔悬在上空,徘徊许久,最后只写了当天的日期,和“尹浩风”三个字。
她翻了翻木盒里已经写过的纸笺,日期从五年前到今天,已经有很厚的一沓,每一张都只写了寥寥几句话,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情感。
她没有记录生活的兴趣,这个习惯是从五年前开始的,只是想记下自己每一天所经历的事——直到死亡的那一天。
待薛涛笺上的墨迹晾干,周绮把它收进木盒,“啪”地一声关上盒盖,挥手随意一扫,将桌上的笔墨全都推开,潦草地清理出一片空地,然后懒懒地伏在桌上。
那把刻刀就搁在桌边,她伸手拿过来,指尖抵着刀身缓缓摩挲,最后停在被磨得有些钝锈的刀尖上。
这把刻刀也用了五年了。
五年前,离开安阳之后,她噩梦不断,常常夜半惊醒,白天也过得很不安生,恍惚间总是看见当时的情景,听见令人绝望的声音。记忆的不断闪回让人崩溃,她经常走神,脾气也很差,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发火,冷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地上掉了满地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是她火气上蹿时挥手扫落的。
她花很多时间去看脖颈上那道疤痕,对着镜子研究它的颜色、深浅,只要稍微变淡一点点,就又惊又怒,把桌上的东西好一阵摔打。
当时她住在长安的鸿福客栈,最开始只是一个普通的住客,和刘仲昆、张兰芝还不算太熟悉。
鸿福客栈开在僻静处,客人不多,她这样长住的,很是引人注意。时间一长,她和刘仲昆、张兰芝都熟悉了,她对他们讲过那个秘密,掩去最重要的东西,半真半假地讲完了,博得同情和怜悯。
唏嘘之余,张兰芝也会劝她:“阿绮,你也要控制一下情绪,总是一身火气,难免伤人伤己。”
刘仲昆说:“你找点事做,以前喜欢什么、擅长什么,现在也都捡起来,会不会好一点?”
喜欢什么?
擅长什么?
她没什么喜欢的,只对解不开的谜案感兴趣,喜欢跟着仵作半夜挖尸体,却见不得将死的人,一看那满地的鲜血,她就会想起濒死的尹浩风。
至于擅长什么,她会很多东西,都是以前为了讨生活学的,不过都只会点皮毛,没怎么钻研过。
思来想去,最后选了木刻:之前就很感兴趣,刻过一些东西拿出去卖,虽然不是高价,但也能应付一顿晚饭。
刻刀划过木料的时候,会擦出沙沙的闷响,木屑缓慢地落下,在桌上积成一堆。她慢慢地、一刀刀刻下,心情莫名地平静下来,那些事,好像也能慢慢地遗忘了。
后来,她多了一个新的习惯:记录每一天发生的事。
她买了厚厚的一沓薛涛笺,又置办了一只带锁的木盒,每一天写完之后,就锁进盒子里。
其实这样做没什么意义,她只是怕自己哪一天突然死了,会连一个留在这世上的纪念都没有。很多年以后,认识她的人都埋骨黄土,谁也不知道她曾经活过。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慢慢地冷静下来,不再轻易动怒发火,取而代之的是苍白的、沉冷的死气。她的情绪很平静得像无波的古井,对周围的事也渐渐失去兴趣,总是长久地出神。
刘仲昆和张兰芝不会打扰她,只偶尔使唤她做点事,比如上街买东西、送客人去房间。和他们相处的时候,她逐渐找回一点从前的感觉,可以开起玩笑插科打诨,也会流露出情绪的变化,不再是一味的死气沉沉。
鸿福客栈的日子过得很平静,直到她和迟暮离开长安,登上蓬莱画舫。
刻刀在指间转了个圈,周绮“啪”一声将它扣倒在桌面上,转头看窗外的天色:时间不早,已经亥时了。
她吹灭蜡烛上床休息,挨到枕头的时候,突然想起迟暮问她:“那个秘密是什么?”
其实应该告诉她的,在讲尹浩风的故事之前,她就做好了一口气讲到底的准备。可当她在木料上划下最后一刀时,所有的勇气又随着飘落的木屑一起消散了。
她不敢对任何人说,因为那是她最后的底线。
——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周绮缓缓闭上眼睛。
黑暗中浮现出尹浩风的面孔,脸色苍白而僵滞。
他抓着她的手,眼神温和得像一个慈爱的长辈:“你听我说,这个秘密,谁都不知道……”
“你往北走,到这座山的背面,再穿过一片树林,就会看见一座空庙。庙里有一件珍宝,它是神祗留下的赏赐,可以满足人的三个愿望——无论什么愿望都可以。”
他笑起来,声音低得像耳语:“你记住,什么愿望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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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上,迟暮在后院的水池边遇到了周绮。
她起得晚了一些,到客堂的时候客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左看右看都没看见周绮。吃过早饭以后,她看外边日光明媚,本想到后院转一圈透透气,刚推开后院的门,就看见周绮站在小桥上,低头看池中的游鱼。
昨晚周绮说完那个故事就走了,两人没再交流过。迟暮不知道她现在心情如何,小心翼翼地走到桥边,就见周绮转过头,平静地和她打了声招呼。
迟暮站在桥下,微微仰起头看她:“起这么早?”
“不早了,”周绮笑了笑,“是你起得晚了。”
她手中拿着鱼食,随意地往水里一抛,游鱼纷纷聚拢过来,争先恐后地又争又抢。
她看起来心情不差,迟暮稍稍松了口气,走上拱桥。
“怎么突然跑到这里?”
“有人约我见面,”周绮注视着池中的游鱼,说,“谢临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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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把昨天谢临烟拦在走廊上的事告诉迟暮,本意是不想再生事端,谁知谢临烟根本没打算放过她。
今天一早,她独自下楼,客堂里只有零星几个住客。迟暮不在,她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来,还没抬手去唤店小二,对方就一路小跑过来,附在她耳边低声说:“姑娘,谢小姐请你巳时到后院去。”
周绮不动声色,指尖轻敲着茶杯的杯沿,问他:“谢小姐——她找我做什么?”
店小二讪笑:“我只是个拿钱办事的,这话已经带到了,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去就去吧,周绮没什么顾虑:光天化日之下,谢临烟总不能动手杀人。只要不会死,对她来说就不算什么大事。
早饭过后时间还早,她就先到后院里等,谁知没等到谢临烟,反倒等到了迟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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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小姐?”迟暮有些诧异,“她找你做什么?”
“我不知道,”周绮转身面向另一边的假山,将手中的鱼食洒到那边的水池中,“她毕竟不是真正的谢临烟,我也猜不到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话音刚落,身边蓦地掀起一阵凉风。察觉到有人逼近身侧,周绮迅速探手去抓那人肩膀,对方的反应却比她更快,扣住她的手腕,一折一转之间,对方已经绕到了她背后,一柄锋利的匕首抵在她的脖颈上,寒光凛凛。
周绮平静地说:“身手不错,谢小姐。”
谢临烟没回答她,转头看迟暮:“站远点,我有话和她说。”
周绮微微点了点头,迟暮本有些犹疑,此刻见她示意,只好往后退了几步,走下小桥。
“现在可以说了吗?”周绮问。
谢临烟答非所问:“你叫什么?”
“周绮。”
“好,”谢临烟轻轻地笑起来,气息如兰,轻软地卷过耳畔,“周绮,你说我不是谢临烟,那你就不怕我吗?”
“我见过稀奇古怪的事多了,不差你这一件。”
“昨天我就说过,我们是一类人。”谢临烟轻笑,隐隐有种胜券在握的傲气,“周绮,我们可以合作的——你是不是也许过一个愿望?你应该不知道,为了愿望实现而付出的代价,其实可以用别的办法抵消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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