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阵风拍击在船舷上,卷散了肩后的一缕长发。迟暮这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也是,船上确实风大,那我先回屋了。”
周绮没动,站在原地目送她开门进了舱房,又低下头把玩手中的刻刀。
她始终没什么表情,平静得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几句试探似乎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船舷上确实风大,她在原地站了一会之后,终于不堪忍受,拂了拂被风吹散的长发,转身往楼梯口走去。
画舫刚刚启航,她不太想回舱房去待着,准备下楼到甲板上看看。
走到二楼的时候,有个人正好从底下上来,楼道狭窄,不可能容两人并肩通过,周绮不太想招惹这艘画舫上的人,于是稍稍侧身,给这人让了个位置,让他先过。
她根本就没在意这人的模样,连他是男是女都不想关心,谁知这人越过她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诧异道:“周小姐?”
这声音称不上熟悉,甚至已经好几年不曾听过,却让周绮在一刹那间如雷轰顶。她准备下楼的脚步僵在了原地,垂在身侧的双手颤了颤,肩背紧绷,一缕寒气蹿上了肩头。
她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身后的人一眼,这才转过身,平淡地打了声招呼:“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原来是你啊。”
周绮抬起下颌,伸手将耳边散下的一缕鬓发拂到耳后:“对了,之前分别得匆忙,这么些年不见,我倒忘了——你叫什么来着?”
站在楼梯上的是个中年男人,身量不高,还生了一脸精明相,下巴上蓄一撮小胡子。周绮一看他那腰系玉佩、手戴扳指的打扮,就知道这人这些年来混得不错,揶揄道:“看不出来啊,不过区区五年时间,你还混了个管家的位置,日子过得挺顺畅吧?”
“在下姓王,”这人也不生气,只是眯起眼睛,拖长了音调,“才过了这几年,周小姐就连我姓什么都不记得了,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周绮:“你忘了这件事,难道连那件事也忘了吗?”
周绮偏了偏头,轻声说:“你过来,我再告诉我忘没忘。”
王管家不明所以地往下走了两步,周绮猛地伸手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往下一拖,拽得他踉跄几步,差点摔了下来。
周绮又把他狠狠往后一推,提高了声调,一字一顿地说:“你别忘了,要不是我倒霉遇见了你们,现在还会站在这里吗?”
她力气不小,王管家被推得倒退几步,跌坐在楼梯上,不由得痛呼了一声。周绮看也不看,径直转身往楼下走,鞋跟重重敲在台阶上,从足音都能听出她明显动怒了,而且心情差到了极点。
腰上撞得挺疼,王管家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台阶上爬起来。他整了整衣摆,掸掉身上的灰尘,看向周绮下楼的方向,冷笑着说了句:“当时还真没看出来,小姑娘年纪轻轻的,脾气还真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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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画舫上的大多都是富贵人家,身边都有仆从跟随,哪怕只是在船上随意走走,也有仆婢寸步不离地跟着。周绮在楼下大厅里转了一圈,见外面风小了,又走到船舷上去看风景。经过一个衣饰华丽的妇人身边时,对方瞥了她一眼,见她衣着普通,身边也没跟仆人,便拿团扇遮了脸,有些不耐烦地等她从旁边过去,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想分给她。
长安城里的富贵闲人,周绮从小到大见的不少,看她团扇上绣了朵娇艳的牡丹,衣摆上的图样也是盛放的牡丹花,当下就知道这人应该是李家的大夫人。这位李夫人极爱牡丹,不仅衣摆要有牡丹花,就连一张手帕也是牡丹的图案,还是请了长安城最出名的绣娘,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她从来都把这些人当台上的戏角,演的只是人生百态的其中一环,嬉笑怒骂都自有风范,虽然这风范大多数时候都是对她这类平民的不屑和轻蔑,但也是挺有意思的。
周绮径直越过她,本想一个人在船舷上走走,到了才发现船舷上已经有人了,背对着她站在那,摇着折扇观赏运河对岸的风光。
这人青衣束发,看起来是个富家公子。只要不惹上麻烦,周绮也没想回避这些人,她大大方方地走过去,站在船舷拐角的地方,顺手推了下发髻上的木簪,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
画舫缓缓航行,河上风光逐渐开阔。河水的波涛在船底翻涌,碧蓝如洗的天际之上,清风推开云彩,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有些刺眼。周绮抬手遮在眼前,眯起眼睛看远处岸边随船游走的青山。
旁边的富家公子也看见了她,折扇摇了摇,口中吟诵道:“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姑娘你看,这河上风光,还真是壮阔绮丽,和诗里描述的别无二致。”
周绮没给他这个面子,立刻就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这首诗,好像写的不是这条河吧?”
对方显然被呛了一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这是引用古人诗文,只看意境,不看情景。”
这生拉硬拽给自己找理由的做法,周绮也是听说过的,她微微转过脸,瞥了站在身侧的那个人一眼:“秦公子?”
“姑娘认识我?”秦公子惊喜万分,“不知姑娘是哪家小姐,身边怎么也没个仆人跟着?”
周绮又把视线转了回去:“秦公子素来喜好诗文,盛名在外,我无意中碰见过你参加诗会而已。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大家小姐,要真是个大小姐,估计现在也不会站在这和你说话。”
秦公子被她接连呛声,也不动怒,反而觉得有趣:“姑娘这么说话,也不怕惹我生气?”
“如果会,那我一开始就不会站在这。”周绮转过身,靠在船舷的栏杆上,直直看向他,“我听说秦公子为人和善,脾气一向很好。上次在诗会上被同窗反驳,反倒哈哈大笑,结束以后还大摆宴席请同窗喝酒,我觉得,你应该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还真是伶牙俐齿,”秦公子收起折扇,拊掌笑道,“不知姑娘贵姓?”
“姓周。”周绮简短地回了一句,目光在他周围扫了一圈,“秦公子怎么也不带个小厮在身边?”
秦公子摆摆手:“我这趟上船就带了一个贴身的仆人。这会不过是在船上走走,半大点地方,出不了什么事,就让他在房里歇着,没跟我出来。”
周绮问道:“你知道这画舫上都住了谁吗?”
“那我可不清楚,”秦公子折扇一展,装模作样地扇了两下,“长安城里那些夫人小姐,我也不是全都认识。有些根本不拿正眼瞧人的,我也不想知道这都是哪位大人的家眷。”
他晃了晃折扇,鄙夷道:“今天我上船的时候,前面那位罗夫人,足足带了十个仆婢,还有个管家跟着,那阵容浩浩荡荡,把我的路都给堵了——不就是游个画舫吗?带十个仆婢,是怕别人不知道她养尊处优?”
周绮心里一动,追问道:“这船上,还会有其他人带了管家吗?”
“那应该没了,这些朝中命官的家眷,圣上都暗地里派人盯着。毕竟树大招风,出门带两三个仆从侍卫也就算了,上个画舫还要这么张扬,没几个人干得出来。”秦公子一边说着,一边压低了声音,“周姑娘,这话我只在这说,你也只在这听,听完就忘了,可千万别和别人说,也别提我的名字,要是传出去被人编排,我爹可就难做了。”
周绮万万没想到她还能被卷到这些官场争斗里,但看秦公子一脸严肃,还是郑重道:“我不会说出去的,放心吧。”
秦公子放心了,顿时觉得她这人可靠:“周姑娘,你都这么说了,我肯定相信你。”
就算是周绮这样待人平静淡漠的,对他也是分外无语。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没敢说出来,只好腹诽道:“我要是下船就卖了他,他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秦公子生性跳脱,完全没留意她的表情。他站在栏杆边往河上张望,摇着折扇赞颂道:“今天天气晴朗,还真是观景的好时候。周姑娘,你看这运河,一望无际,波涛滚滚,真是壮阔无边,我还真没白来这一趟。”
他话音刚落,一阵风从河上迎面扑来,周绮抬手按住发上的木簪,回了句:“河上风太大了。”
“风大怎么了?”秦公子对她的不解风情很是不满,“运河上这么宽阔,有风也不奇怪——被这风吹一吹,说不定我也能写出流传千古的名句来。”
周绮正想开口道别,听了他这番豪言壮语,本来要说的话堵在喉口,心中千言万语汇聚而过,最后变成了一句:“……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说完,趁秦公子正沉浸在他的千古诗文里,她转身离开了船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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