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幺幺,你别说话。你听我说……”他并不看她,眼睛看着前方,面无表情地自言自语,“我知道你行事向来胡作非为,但是今天这事你不能做。你做了,会有很多人死。我知道你有你父亲,他会为你摆平一切……可是——”他停了一下已经听见了身后风知苦紧跟而来的脚步,声音更加发紧,“可是我不行。我不知道你为何非要把我牵涉这里面,但是我想说,我不能牵涉进去。你可以当我怕临仙门,当我怕天狐族。对,我是个怕死的懦夫。”
“墓幺幺,我和你不一样。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个人物,可我不一样,我只是个想要好好活命的小人。”他视线终于落在她身上,见她始终笑颜浅浅,于是他唇畔浮起一个有些苦涩的笑来,“今天来的人是天狐族小王爷狐玉琅和他的族人。如果你敢提起此事,墓幺幺,那你便是在挑起战争,一场用无辜者的性命换你一时意气风发的战争。”
身后风知苦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他眸光一闪,仿佛定了什么心神一样,眉目间决然一凛。下一刻,她身体一轻,就闻见一股清清的香意,好似雨后新竹舒展开了叶子。而视线,也便因为一片突如其来的暖意变得昏暗。“墓幺幺,你不是那种坏人……所以,请不要这样做。”他的话音落在她埋在他胸前的发上,没有阴鸷,没有阴森,直白笃定,像是一阵雨后风,轻轻吹颤那繁重的花叶。不待风知苦伸手去拦,白少主已转过身来。殿内本是暖阳,可面前这俊秀男子转过身来后,微阖目,掀起眼帘时,犹如一只深夜寒鸦忽展开了翅膀,将一片寒湛秋阴撩浸满殿。“风前辈,我的确有要事在身。”风知苦视线掠过他怀里抱着的侍婢,笑意微止,若说修为白韫玉不过四化中期,差他那是相当大了。可是韬光谷的精神力修炼,那是谁都不敢小觑的。都说白少主是个喜怒无常的主,精神强横,同时修了数门心法,乃是精神修炼的不二天才。所以只是稍微不悦,或者说有些动怒,都可以牵引起四周的元气变化这就比传说中还要让人忌惮三分了。
心里虽是有千万想法,可风知苦面上还是笑道:“白少主,不是我要拦你……哎。”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朝一旁闪身退了一步,面色恭谨。“白少主。”一声温柔轻语,比女儿家的声音还要糯柔三分。碧竹分拂两边,从中曳出一片银白光华,自那光华之间走出数人来。只见为首那男子羽裳片片,雪裘披肩。一袭长摆月服,尾缀千绫,随他步履缓缓,似仙蕊初绽。银发及腰,未冠只束于脑后,鎏金玉绦盘在鬓边,愈衬得那面容更有琢玉之美。直到来人近了,才见他眼窝深邃,瞳色却浅,异常明亮,眼波流转时,宛裹于银箔。眉骨很满,颊骨清瘦,这般看来,倒是眉目素孤,却生生压去身旁簇着的数名美艳不可言的女子的光华。当时青藤宴上的“狐玉琅”虽也是美人一个,可不及此时的狐玉琅千分之一的气质。墓幺幺倒是来了兴趣,那么当时来给自己喂毒酒的估摸着是个分身,或者傀儡?“白某见过小王爷。”墓幺幺耳旁恰恰贴着白韫玉的胸口,能听见他音色起伏时,有些异样的紧张。“白少主,不知本王有没有这个脸面可以留您一盏茶的工夫。”狐玉琅轻轻弯了唇角,视线微垂,察觉白韫玉怀里竟环抱着一个婢女打扮的少女,不由神色掠过讶异,“自前些日子遥遥见了白少主一面,倒是不察您身旁有此娇娥。今儿,倒是要和本王一起喝两杯了。”白韫玉胸口一紧,只觉怀里的少女仿佛发烫一样,后背都有汗湿。
“小王爷,白某真的有要事在身,改日定登门拜访。”他说着,脚已经朝后退了两步。狐玉琅并未说话,良久轻笑道:“白少主,说来真巧,前几日本王数次派人去韬光谷知会,想约您一见,可一直未能如意,没想到今天倒是遇见了。”他停了一下,又走了两步道,“本王觉得,和您喝杯薄茶的工夫,也应该耽误不了您的要事吧。毕竟,本王这杯薄茶,不比霸相府的差。本王的族人,也不比霸相府的差吧?”他言落下,身后两名美艳少女款款走到白韫玉身旁,攀住他肩,也不顾他怀里还抱着一位。
白韫玉的身体陡然僵住,怀也下意识地收紧了不少,勒得墓幺幺呼吸都有些喘。从始至终,她都只是被他被动地抱着,两臂垂在一旁,并不攀他,也不倚他。可这时,她却一声轻若叹息的笑,伸出胳膊,不待白韫玉有所反应,右手已环住他颈,在他臂弯里直起了身子。
他颈触及她的臂,有些凉冷的体温,不由错愕地恍了一下,可已是迟了。本来紧贴在他怀中的少女,此时已转过脸去,视线先是扫过他身旁的两位明艳少女,后才落在对面狐玉琅身上。而后,她眨了两下眼,分明是故意地仰起头来,巧笑倩兮:“狐公子,哦不,小王爷,我们又见面了。我也想尝尝你那杯不比霸相府差的薄茶呢——当然,我喜欢没毒的那种。”
当所有人看清楚她的容貌之后,鲜少见过狐玉琅面色有异的族人,第一次看见狐玉琅的脸色有些难看。“墓贵子。”墓幺幺仿佛完全没看出来狐玉琅眸间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倒是瞥了白韫玉身边那两位少女,笑道:“不愧是天狐族的美人儿,各个风姿绝艳,至于比不比霸相府的差……玉儿,你觉得呢?”
她话音一落,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错愕的。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个玉儿,喊的是谁。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一个错愕二字可以表达的了,因为有人说话了。“并不。”很生硬的两个字,好像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一般。且不说风知苦一下抬起头来满脸震惊,就连狐玉琅嘴角浅浅的笑意都有些僵硬,不过顷刻那惊愕便如飞叶过水触起的涟漪,转瞬褪尽。他看向白韫玉的眼神幽暗了两分,笑意潋潋。
“怪不得最近这些时日白少主隐而不发,这般看来,倒是艳福不浅。”说完,他轻轻拊掌,那两名少女垂首退开,“有了墓贵子这般贵娥,寻常花草怎能入得了白少主的眼。”白韫玉纤薄的唇紧紧抿成了一线,四周压抑阴森的气氛陡然又悬起一片冷霾。连距他很远的一些仙兽也感应到了这股诡谲气息,纷纷低嘶后退。可正处在他这般气息中心的墓幺幺,表情没有任何不适,反是更加怡然自得,仰头贴近他胸口,干脆双手环紧了他的脖颈,转目笑道:“小王爷,怎么,不欢迎我?”狐玉琅将这一切收入目中,面色不变,柔声道:“怎么可能?本王还怕墓贵子不赏脸……”
小亭上。气氛总是有些古怪。风知苦左右看看两边的人,喉咙有些发紧。居于自己右手旁的,是天狐族小王爷狐玉琅,眉目如玉,泰然静默,气度翩翩。而自己左手边的,则是韬光谷白少主,面无表情,就差面前给他摆个供桌,三碗菜三杯酒三炷香好让他上坟了。唯一看起来正常的,就是那个墓贵子了,当然,如果忽略她现在还坐在白少主大腿上,双手环在他颈间,浑身柔若无骨一般腻在人身上的状态的话。终于有人打破了这古怪到可怕的气氛。“风长老,您这些时日一直在闭关,可能对外界的信息不太敏感。本王给您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墓贵子,霸相爷的千金。”风知苦的表情一下变了。他虽是刚出关不久,可关于这个女子的事情,倒是听了个透彻。他眉间稍有些发凝,随即舒开,状若吃惊,起身躬礼道:“原来是墓贵子,先前风某多有不敬,望贵子见谅。”墓幺幺笑道:“无事。恭喜风长老突破瓶颈,相信不日就可突破六化。”风知苦的笑意一下子收尽。“你怎么……”
无法掩饰的愕然,甚至还有些怒意,使得他眉间皱纹更深了几分,他张张嘴,显然想继续说什么,可是愣是闭嘴端起杯子再不多言。他此次出关突破瓶颈一事,谁也没说过。连师傅和门主都不知道,怎会让一个小丫头知道?疏红苑果然可怕,天下之事无瞒于他们的眼睛。
他心下凛然微惧,已知面前这些人的对话,绝对不是他能牵扯进去的,于是他端起了杯子,良久道:“小王爷,白少主,墓贵子见谅,门里刚有人传音于我,说有些事要风某去处理,就先不陪几位了——改日,改日。”说完,他躬礼,起身就走。
待他消失不久,狐玉琅抬起右手虚空里轻拂,面前杯盏茶水顷刻消失不见。身后有名紫衫少女上前一步,放下一枚鹅颈点翠壶,又落三盏琉杯。
“墓贵子好手段,一语就惊得临仙门长老落荒而逃。”狐玉琅垂目浅笑,手指一滑,凭空出现汩汩青烟,将那壶杯笼于其间,叫人看不真切。烟散,三杯俱满,他食指一翘,两琉杯就飞定在白韫玉面前。白韫玉面色一变,那两杯一下静止,而杯中青烟还未散去,其间琼液也未有波动。“看样子,白少主心法又大成了一门。”狐玉琅赞道,端起面前的琉杯置于唇边,啜饮一口,那青烟也如丝如雾地滑过他唇角,“无愧是上届青藤魁灵。”
白韫玉面色如常,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随即道:“白某区区四化小辈能入七化之宗小王爷的法眼,倒是总算有了吹嘘的资本。”一杯喝完,他端起第二杯,却有点蔻的葱指正正按住了他的杯盏。随即,她仰起头来竟是就着他的手一下喝了半盏,也浑不顾自己现在和他的姿态是有多暧昧。竹叶簌簌响着,小亭内,一时间,只闻她轻酌的声音。
“墓贵子。”狐玉琅终于开了口,“既现在没有外人,我就把话挑明了说吧。”他停了下来,因为墓幺幺总算是放开了白韫玉,从他身上直起身子坐在了一旁。她刚坐定,体态神色就褪去了先前那软腻酥媚的娇色,垂眉间静姿恬意。她从白韫玉手里取下那杯残茶,在手里把玩着,好似在耐心等狐玉琅说完话。
狐玉琅余光瞥见墓幺幺抽身离开的时候,白韫玉手指攀上了她的手,好似还不愿她从他怀里离去一般。可他面色无异,绻绻柔色道:“墓贵子今天来临仙门,无非就为了一件事。”
“这件事情,可皆大欢喜,也可风木俱悲。”他食指上戒光微闪,映得纤细手指好似有了魔力一般,吸引着人的视线,“只在墓贵子一句话而已。”
他话语间,凭空从指尖闪出一样物事,那物事形状奇异,非圆非方,其貌不扬,仔细看着,像是一个没有毛的绯红桃子,其上凸起的四个尖角时而消失,时而隐去。
可是白韫玉看到那样物事,神色已是变了,有震惊也有狂热:“这是……方昺?不可能,怎么可能!方昺怎么会有四角?三角的方昺已是世之罕闻,四角的……”
“白少主好眼力,这世间能认出这个东西的,倒是少有。”狐玉琅用手握住那四角方昺,像是把玩一件寻常物事,“墓贵子果然见多识广,这东西倒是入不了您的眼了。”
墓幺幺笑声爽利,眉眼楚楚:“我不过一介小小凡人,这般稀罕物事我是闻所未闻。”
狐玉琅淡道:“四角方昺,换你一句承诺。”
墓幺幺瞥了一眼白韫玉,他眉眼间难掩兴奋和狂喜,于是她薄笑道:“小王爷请说。”
“不再提那句话,我会不单送你四角方昺。并且,你和素如之间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数日后的青藤赐灵更不会有任何人阻碍与你。可如果反之……”
狐玉琅松开手,四角方昺腾空而起,悬停于他们之间。然后他视线越过那方昺,落下。眸间银辉,冷似卧龙寒鳞。白韫玉瞬间抬手,一把握住了她的腰。视线尽头,墓幺幺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哪怕他精神强压已将她身后数米的绿竹顷刻碾成一片齑粉,哪怕白韫玉额前已有细密的汗水。她静静地回望着狐玉琅,毫无情绪,然后爽朗一笑,清越如云中鸽哨:“这么厚重的大礼,我怎能不收?”
于是她伸出手去,一把握住面前的四角方昺扔进储物袋,随后站了起来,“玉儿,走了。”狐玉琅目送他们离开,复又端起了手里茶盏,轻抿入口,瞳线变成一条细长的银色异瞳。“公子,您就这么放她走了?”身后刚才那名紫衫少女上前一步,很是不解。他轻轻吹散那青烟,垂目道:“不然呢?倒是没想到韬光谷的小僵尸竟倒戈了……”
“我怎么觉得白韫玉是被强迫的呢?他先前不是被疏红苑的人给强行带走了吗?”
“先前风知苦神识传音告诉我了,他们二人是用随行符来的。墓幺幺不过一个凡人,她如何能催化?更何况,那随行符是白韫玉的,不是霸相府的。”
“韬光谷不是一向只干脏活,从来不掺和任何家族私事吗?何况还和我族有契约在身!”狐玉琅表情淡淡,看着对面那两杯茶,良久,露出一个有些玩味的笑来。“一只动了凡心的小僵尸,倒是有趣。”
走出殿门,墓幺幺看着白韫玉从怀里掏出一张随行符来,手里把玩着几缕碎发,忽然说道:“狐玉琅给你神识传音说了些什么?”
白韫玉的手一下就停了,他有些惊愕,有些慌乱,随即平息说:“并没有说你的事情,你别误会,只是些韬光谷和天狐族之间的事情。”他有些闪躲,“这些事,我不能告诉你。”
墓幺幺面色平淡,看不出情绪,于是白韫玉继续催发了随行符。
“有些失望哎,我以为狐玉琅会谢谢你帮他拦住了我。”她叹了口气,视线安然,“我家玉儿这么辛苦,居然不谢谢你。真让人失望……”
听她口吻,白韫玉眼皮一跳,手里的随行符已消失不见,虚门已出。可他正以为墓幺幺又要做什么旁的事时,她反而异常乖巧地二话不说抬腿走进了门内。
夜深。
墓幺幺端了一檀色方盘,敲了敲门。
房内久久传出声来:“不是说了不许打扰我吗?”
“是我。”她说。
半天,房间门也没开。
“墓姑娘,天色已晚,孤男寡女实在不妥。”
白韫玉难得竟强硬了一些。外面倒是没了动静。白韫玉刚刚放平了心情,喘了口气,结果吱嘎一声,门竟然开了。墓幺幺端着方盘走了进来,如入无人之境。然后她把那方盘放在桌上,转身又去关门,边说道:“知道玉儿面皮薄,没关系,我把门关上,别人就不知道我们是孤男寡女了。”坐在床上的白韫玉差点又呕血,于是干脆闭眼不再说话。
可是墓幺幺完全不在意他的冷漠,拉出一把椅子放在床边,又去端了那方盘上的玉盏走了过来,坐在椅上,看着他说:“我早晨让后厨熬的补品,你没去吃,我便端来给你了。”闻她声音柔静,白韫玉心里倒是莫名有些舒心。于是这才睁开眼,看了一眼墓幺幺,视线就落在了那碗里。刚才所谓的舒心,差点没梗得他气喘。“墓幺幺!”他脸色青红一片,说不上来的古怪,“你让后厨给我做这个?半夜里还亲自给我端过来了?你还真是体贴!你这是怕世上戳我脊梁骨的太少?”
面对白韫玉的气恼,墓幺幺倒是泰然处之。她目光随着手里的勺子来回上下,轻描淡写:“府上可是有人说闲话了?没关系,明天杀了就是。你要着急,现在我就让人把他们杀了。”
她现下披着随意的晚纱,也不束发,也不绾髻。纤细的手腕柔若汀兰,一提一收之时,柔声细语,若随意闲聊,完全不顾白韫玉知她所言俱真。“你!”白韫玉心里有些寒意,于是只吐出一个字来,便再也没说出旁的。墓幺幺用勺子舀了一匙,递到他唇边:“世人只知黄泉之路韬光谷的白少主残忍嗜杀,可谁能料想,他反而是个良善之辈。”白韫玉并不张口,抿唇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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