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她死的时候,我还在想,恐此生再也见不到此物了。也就随它去了。没想到旧物竟又现身,故人却不再是那个故人。”
仔细观察着墓幺幺的反应,看她无动于衷,他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姑娘能拿出此物,定是和她有不浅的渊源。既如此,”他话音忽转,不急不慢,“你不知我差点死在她手里吗?”
“知道。”
霸相又端详了她两眼,发现她表情依旧,也是不急:“那我明白了,姑娘来我这里,就是嫌寻常死法不够看,想来我这里讨个花样死法?”
墓幺幺表情终于变了一变,皱了下眉头,说:“可是你也给过她一个承诺。”
霸相刚端起手边的茶,一个不稳,晃了几滴在手。他抬头仔细看她,确定她并不是在开玩笑:“姑娘,你知道一句古话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当时就差一口气就死过去了,我说点大话保命不应该?”
“那就不是我的问题了。我就问你,你当时说的话到底作不作数。”她梗着脖子,翻来覆去就这个问题。
哑然之下,完全可以将她乱棍打出,霸相竟然有了兴趣想知道这个姑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你先说说看你到底要我干吗。”
“我来拜师。”
霸相有些失笑:“我那个故人没有告诉过你,我乃世俗凡人一个?要是这个要求,抱歉,我没法做到,姑娘还是另请高明吧。”
“我没找错人,汪若戟,我找的就是你。你曾跟她说过,你汪若戟杀人不借刀,诛心不凭剑。我要学这个。不,我不只要学这个。”墓幺幺停顿了一下,沉寂的眼睛忽然点燃了一片幽暗森然的光芒。“我墓幺幺,要成为第二个你,当天下第三的大坏人。”
咳咳,一口茶呛在了嗓子里,霸相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女子。四十五年了,自己整整活了四十五年,已比世人多见过太多无法置信的场面,听过太多天大的荒唐事,却从没如今日这般第一次怀疑自己。我是瞎了,聋了,还是傻了?一个生平未见过的小丫头,一个大概死都不会有交集的普通到泥土里的小丫头,居然敢站在堂堂隆国三相之一的他面前,说:我来拜师,我要成为第二个你,要成为天下第三的大坏人。这意思,就是他汪若戟只是天下第二的坏人吧,已经多少年没人敢指着他鼻子这么骂他了?
反反复复地盯着那个丫头看着,汪若戟第一次收起了脸上始终带着的微笑:“如不是这个镯子,你现在一定被埋在哪个土坑里。”
见汪若戟这般反应,墓幺幺也没有多说什么,轻轻抿了抿嘴唇,问了一个问题:“你还记得你当时给她镯子的时候,她说过什么吗?”汪若戟明显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她说,对不起,没能救下她们。但是,这不是你为虎作伥的借口。”他心里喃喃,与墓幺幺吐出的话一字无差。汪若戟脸色骤变,目光紧紧地盯着墓幺幺,恨不能穿透她的五脏六腑。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死了是不是你说的话就可以不作数了。如果这样的话,就当我没有来过。镯子你就留着吧,希望来日黄泉之下,你见到妻儿和你王氏满门,能够安心。”说完这些话,墓幺幺站了起来,没有过多表示,径直朝外走去。就在她一只脚已经跨过会客厅的门槛之时,身后的汪若戟开口了。
“等下。”
幽山雅水,翠兰青石,小径阡巷,静谧园林之中,别苑锦殿层叠其中如珠宝点缀在华美的裙裾之上。这里是霸相府的后院,琢心苑。此时,这个园子的主人在一棵繁茂沧桑的古树下负手背立,身后单膝跪着一个身着官服的男人。“相爷,我查过了,这个墓幺幺没有身世,没有祖籍,没有亲人,也没有任何人情往来,唯一一个人情关系就是七爷。半月前,墓幺幺突然出现在汪七爷身边,拿了十条隆金给他要和你见上一面。结果汪七爷拿了钱就翻脸不认人,把她赶了出去。后来,汪七爷就失踪了。”霸相沉默片刻,挥手让那人起身,说:“陈鹭,查出那十条隆金来自何处不是难事吧,为何不肯告诉我?”陈鹭一听,冷汗就下来了。本想轻描淡写把这事给圆过去,没想到这老狐狸还是念起这茬了。“相爷,那十条隆金,官号查过了,已是百年前的号。”
霸相有些不耐烦了,转过身来:“有什么话直说,别吞吞吐吐!”疏红苑六司司理陈鹭这会儿恨不得把舌头给拔了,犹豫半天还是说了:“那十条隆金的官号,是墓里的老东西了,关键是,这个墓在东瑶山。”
听到东瑶山三个字,霸相始终温和的脸色有些难看:“你确定?”
“相爷,我就是有八颗脑袋,也不敢拿这事开玩笑啊!”
“你回去吧,这件事情你明白利害关系,不用我交代你怎么做。”霸相面有颓色,眉宇间的儒雅转向萧索黯然,“给那个墓幺幺做个官家身份出来,就说是我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吧。”
听到这句话,陈鹭有些吃惊。“这不太好吧?世人都敬相爷您品格贵雅,忽然冒出个私生女,朝廷也好,世人也罢,都对您很不利!”
回答他的,是相爷的一声叹息。“来者,福也,祸也,一念之间。”
想起不久前,某位贵人告诉他的这句话,汪若戟的心陡然又提了上来。已经过了多少年了,他以为自己还可以安然退出这股纷乱,没想到,他最终还是被当成了熟透的麦子,等着被人收割去这沉甸甸的脑袋做丰收大礼。
一晃数日过去。汪若戟把墓幺幺安排到了琢心苑一处最偏僻的园子里,丫鬟下人一个没配,每日只安排管家陆炳送去三餐以及一本又一本的书,自己则连面都不露一个。而墓幺幺真如她所言犹如死人一个,每日就静静地吃饭,看书。
清晨,琢心苑主房。“她还是那样?”汪若戟轻叩着桌子,像在思索些什么。
陆炳点了点头:“回相爷的话,那姑娘还是那样。每天就看书,不停地看书。您给她的书,每一本,我觉得她都看了不下十遍了。”
“她从来没问过你什么?”
陆炳苦笑一声,说:“相爷,何止没问啊,她就没跟我说过一句话。”那姑娘真邪门,他每天去那个院子送饭,身上的鸡皮疙瘩就没来由地起了一身,感觉到可怕的死气。
沉默片刻,汪若戟笑容更浓,“继续给她送,我倒要看看这丫头能忍到什么时候。”
是夜,倾盆大雨。正看书的墓幺幺忽觉心口一滞,从骨里渗入难忍的麻痒,附骨之疽一样的痛紧接而来,攀着脊骨一节节地爬上了她的心尖,一口鲜血猛咳出来,浸透了书页。屋外雷声滚滚袭来,她咬着牙站了起来,墨绿瞳孔里同样闪着雷光。一年多了,每到雨夜雷鸣之时,天地雷灵都会在雷鸣之时朝她张牙舞爪奔袭而来,每一次都试图毁灭已是凡人的她,带走她身体里的雷魄。雷声愈大。身体里的雷魄已清晰地奔入了心口,试图冲散她最后的意志。雷魄就像一个没了枷锁的恶魔,枷锁就是她原本强势的化力。如今沦为凡人的她,全凭强悍的意志,生生压着雷魄。然而身体愈加虚弱,意志也开始薄弱,雷魄已经分分秒秒都在挣扎着要逃离。
当今世上,万物皆有灵。想要修行,必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灵并驯服它,将它引入体内,也称引灵入体。所有的修行都基于此,人本身并没有任何力量,所有力量都是基于灵之力。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感知到自己的灵,有的人一出生就带着灵,有的人穷其一生也无法知晓自己的灵所在何处。引灵入体后,便是将其驯化,借助灵来修行,靠它获得的力量,就是化力。修到一定程度,灵就变成魄,成为主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墓幺幺的灵,就是最为凶烈暴戾的雷灵。当年为了驯化它,她吃了太多苦。而现在,面对已经没有过多力量压制它的墓幺幺,雷魄早已按捺不住反抗之心,想要逃出这具渐渐腐朽的躯壳,奔向天地间寻找它的自由所在。清晰感觉到雷魄的不羁,墓幺幺咬着牙拼上了最后一口劲。如果让雷魄归天,那她就命不久矣。怎么可能!她崭新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的目标,甚至一个都没有实现。小小雷灵,当年我可以收了你,如今,我照样可以!
墓幺幺冷笑一声,走到床边坐下。她深吸了两口气,定了定神感知着,确定汪若戟派的监视她的人,没有逼近她的安全范围之后,从枕下摸出来一块不起眼的手帕。那手帕看起来和寻常手帕并无差别,然墓幺幺拿起之后,指尖泛起一点银色光芒,轻轻抚过手帕,竟在空中出现一把残破的折扇。扇子通体漆黑,下面坠着一个玉梭。空中静静浮着的折扇,漆黑如夜,使得她原本清亮的眼神黑寂一片,好像映着另外一个故人的影子。直到眼睛有些刺痛,她才从死一样的沉寂里回过神,取下霆华扇。她全神贯注地盯着手里的扇子,运息调理着身体里所剩无几的化力。很快,她的手上竟然噼里啪啦闪烁起雷电一样的光芒,从指尖逐渐蔓延扩散,直到整个手掌,手臂。折扇缓缓打开,一点一点吸收着她身体里逃逸出来的雷霆。
给我回去!墓幺幺一声喝,竟用霆华扇自封经脉,闭五谷。然雷灵怎会轻易放弃,它拼命在墓幺幺身体里奔逃,暴烈冲撞着她每一处最疼痛敏感的神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剜骨之痛,从身体最深处喷涌而出。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她依旧无动于衷。雷电之光越来越亮,而她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身体也开始晃动。
啪!啪!霆华扇已然承受不住雷灵的暴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破碎。雷灵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更加疯狂地冲着,随即,霆华扇竟一下碎裂。噗!一口接一口的鲜血吐了出来,强弩之末的墓幺幺,看见雷灵正从她身体里得意地一点点逃离。墓幺幺笑了,因疼痛扭曲的面容笑得凶狠而惨烈。“我绝不会,死在这里。”雷灵已经完全逃脱,整个身体凝聚成一个小人的模样,飘浮在半空中,眼看就要归入天空之上来迎接它的天地之雷时。然而它才刚品尝到自由的快意,整个身体竟然再次不能动了。它惊恐地回过头来,竟发现那个该死的女人正用最后一点化力凝成了锁链抓住了它半个身体。看到这样的情景,它更加疯狂地挣扎起来,拼命地攻击着她。可那个女人好像疯子一样,竟全然不顾身上的伤痛,一点点将它拽了回去。然后,让它更加恐惧的是,那个女人,竟然张开了嘴。是的,墓幺幺要吃了它。
“你生是我的雷灵,就是死,也得死在我身体里!”或是曾入黄泉,或是曾见过死之模样,亦因她天性就带着不认输,她已完全不顾这天地法则。世上皆奉灵为神,人死魂灭,灵归天地之间,等着下一任主人。灵乃永生,乃神赐人借用其力修行的资格罢了,人类不过是它们漫长生命里的匆匆过客。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敢做出亵渎灵的举动,又怎么可能有人居然敢将永生之灵吞入口腹?然而,墓幺幺这么做了,她一口将雷灵给吞了。转息之间,不知是雷灵的惨叫,还是她体内暴烈的声音,将她整个意识炸成了碎片。一片空茫之间,她昏了过去。
与此同时,隆天城上空忽然来了一阵与众不同的乌云。这团乌云不大,夜晚本就漆黑,它通体闪着雷光,也并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乌云之间,隐隐听闻有雷霆之音,正悬于隆天城某一处天空,风吹不动,仿佛在等待什么。片刻,一阵肉眼几乎无法看到的闪电之光,嗖一下窜天而起,钻进了乌云里,整个乌云好像被击碎了一般,隆隆作响半天,消散无踪。“竟是罕见的雷灵归天呢。”在隆天城里一些或隐秘或奢华或高调的地方,一些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天空。其中一人立于王庭之上王座之右,长剑加身,战袍凛凛。他只是轻轻抬眼看了那天,旋即闭上,面色如常。
某处雅苑内,珠帘阑珊之间,一人轻倚下颌,一手随意地将丹丸撒落在地上,在他的脚边,竟盘了一群毒蛇。这人声音邈远模糊,似不在人间。“雷灵归天?咦,这雷灵怎会如此虚弱?霸相府吗?听说他家最近好事临门呢。娥筝,去拜个礼吧。”
汪若戟居然有私生女?这消息如同水花溅入滚烫的油锅,在隆天城里各位主子的府上炸开了锅。汪若戟,隆国一大传奇人物,没有修行过的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背景,爬到隆国三相之一的位置,在这个崇武的国度里,简直如同神话一样的传奇。除了霸相这个官称外,私下里更多人称他魔心佛相,因为这位相爷长相颇有佛意,却是世间最阴狠毒辣的角色。有言:隆天有霸鬼,啖稚童心作饭,饮人血作茶,卧人骨作榻,民脂建人间第一美苑。他脾气古怪,阴险霸道,心狠手辣,无恶不作,掌管着隆国最阴暗的机构疏红苑,死在他手上的人不可计数,是人间大恶大贪之流。这些年他的仇敌一天比一天多,朝廷里参他的本子,野下里骂他的绘书,可以堆成一座山。每天想杀他的人,排队都不知道排到猴年马月去了。
可奇怪的是,圣帝对此置若罔闻。他在仕途上越走越稳,越走越宽,横行于朝廷内外,无人能及。另一奇事是他到现在无妻无子,没有任何亲属家眷。唯一一个亲属,就是他所谓的远房大外甥汪庆。可世人都知道,汪庆就是死了,汪若戟也不会眨一下眼。而汪若戟混迹于朝野之上,撂下的一句话就是:“相爷我无妻无子,无牵无挂。你厉害,我动不了你,可是我可以杀你全家,你有本事,来杀我全家咯?”所以说,当霸相被曝出接私生女回家之后,整个隆天城都沸腾了。
一时间,有处在阴地观望事情发展的,有背地里看热闹的,也有明面上的对头公然嘲笑污蔑他的,也有上门拜访恭喜的,还有准备拿这个事情做文章的,牛鬼蛇神悉数登场。短短数日,霸相府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可无论是谁,都没真正见过他那位私生女。因为相爷说了,他这位闺女刚到京城,水土不服,卧病在床,无法见客。可不论怀揣什么心思,这些人来看望相爷,总是要送礼的。于是前几天,相爷收礼收得很开心。而现下,霸相已然开始后悔了,因为府上来了位他非常想拒绝却无法拒绝的贵客。这位贵客是个侍女。桃面梨妆,眸子晶亮如星,花黄贴面,眉心点三瓣朱珞,灵气十足。精梳的双叶髻盘于耳后,精雕细琢的镂空金钗绾在其中,衣是上好的叠云锦,裙是极亮的楠丝绣纱。若说十分之美倒是不至,可那端庄怡然的气质,足以让很多男人为之侧目。
“老祖听闻贵子身体有恙,特遣妾身来拜礼。命妾身给千金好好查下体脉,日后,老祖会亲自安排为她炼炉药丹。”
汪若戟面色如常,笑容依旧,可谁也不知道,想起两日前的场景,他心里有多不安。两天前那夜的大雨古怪得很,连他都感觉到他霸相府头顶上,雷霆比别处的声势要大得多。雨停之后第二天,陆炳又来报说敲不开墓幺幺的门了。汪若戟觉得有些蹊跷,决定亲自去查看。到了门口敲了半天不见人来应,他才命人将门砸开。结果里面的场景,让他半天都没缓过神来。床边,床上,全是乌血,墓幺幺就趴在床边,生死不知。
他挥退众人,请了最好的奥医来看。那老奥医是汪若戟的熟人,叫连守安。连奥医在墓幺幺房里待了整整一天之后,出来看着汪若戟的表情异常复杂。他这么跟汪若戟说的:“相爷,令千金到底受了多少罪啊。老朽行医这么久,从没见过这么年轻的闺女身上有这么多伤,看得老朽都于心不忍。可那些伤俱是老伤,并不至于让她如此。只是……”连守安很是犹豫和纠结,过了很久,才贴于汪若戟耳侧说:“她身体里有一种异常之力,绝不是化力。若不是我灵体特殊,怕是任何人都无法看出。”
汪若戟听得心惊。连守安和他有过命的交情,倒是不怕他走漏风声,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对连奥医撒了谎:“我这闺女从小就有隐疾,那不是什么力量,就是她犯了病而已。”
连守安并没有再说些什么,带着复杂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次重复:“她是个苦命人,这么多年,我这个当奥医的,第一次被病人给惊着了。”
想到这里,汪若戟心里更是不安了。连守安可以帮他保守秘密,可是娥筝不一样,她如果见到还在昏迷的墓幺幺,绝对会露馅儿的。丹祖是不能得罪,可是想起他曾答应过的话,哎,也罢,得罪就得罪吧。纵然脑里千涛万浪,汪若戟依然面不改色应承着:“娥筝姑娘太客气了,小女就是普通的水土不适,丹祖这份礼太大,小女无福消享。改日病好,我一定携她登门亲自向丹祖告礼。”
娥筝微微一笑:“相爷不必多礼,老祖说了,一定要妾身自观体,他才放心。”
就在汪若戟决定直接拒绝的时候,管家陆炳小跑到他跟前,耳语了几句。
“好。”汪若戟笑了起来,站起身子,微微一欠身,“我家小女邀请娥筝姑娘前去知礼。”
过了片刻有余,汪若戟焦虑等待着的娥筝终于从墓幺幺闺房里走了出来,对着他温婉一笑,欠身施礼说:“相爷不必担忧,贵子只是身子过虚,待我回去炼出丹药,一味下去,尽可恢复。”汪若戟面色平静,心里却嘀咕:娥筝没看出来她有古怪吗,这丫头连娥筝都能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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