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他出生的时候,整个韬光谷万古不开的白簟花,开遍了整个山谷。寒香彻骨,经十月不消。似乎,在他还未出生,就已得太多天眷人顾。的确,他的父尊白不凡和母亲梁翩翩的故事,江湖话本都不知写了多少本续集。世人知那白不凡,当年不过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乡下穷小子。孤身闯了伯胤大宗的婚礼,对那枢星台百美姬之一的萼绿仙姬梁翩翩,放出大话来:“你这样年轻的美人儿,嫁这样的糟老头子当个小妾真是浪费。随我走,十年内,我不但送你一个无人敢欺的大门派,我还送你一个尊者夫人的名头。”
可话本里没有写的是,白不凡还许诺过梁翩翩说:“咱这个门派就叫韬光谷,儿子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叫白韫玉。韬光韫玉,隐匿光彩,韫藏宝玉。”杀人无数令人闻风丧胆的心修大拿白不凡,被称为铁面僵尸的男人,在韬光谷的山顶,抱着梁翩翩,轻轻地低下头吻过她的眉眼。他的呢喃,似吹过七夕燕桥的浮云那样温柔旖旎,情思无限。
“而我的宝玉,是你,是你啊,我的翩翩。”所以他叫白韫玉。天眷人顾的韬光谷少主,白韫玉。他也无愧那四个字,惊才绝艳,在那样年岁里,成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天才少年。父尊炫耀,母上溺爱,谷里恨不能把他当成神仙一样供着。
世事艰难,苍生多苦楚。在他九岁之前,这句话他一个字都听不懂。他的字典里,根本没有苦难两个字。所有的艰辛与苦难,哪怕是一个小石子,都会被身前的父亲和母亲挡下来。他只要安安心心地当一个天才的二世祖,享受大家的宠爱和赞美就好了。可忽然有一天夜晚。刚刚过了九岁生辰的白韫玉,夜晚做了个有可怕怪兽的噩梦。他揉着眼睛,一路推开门走到父母的房间外,想要让母上抱抱,父尊亲亲。还没进去,先听见母亲的痛哭。
“不凡,我求求你,不要去做!为了韫玉和我,你不能这么做!”他被这样的哭声吓到,第一时间没有推开门进去,而是凑到门缝里偷看到底发生了什么。门缝里,他的母亲梁翩翩跪在地上,抱着父亲的腿苦苦哀求着。而他素来对母亲百依百顺的父尊,竟然凶神恶煞地怒吼:“妇人之见!愚蠢!短见!我冲击八化数百次之多,眼看机会近在咫尺,你竟然让我放弃!”
“你就知道八化!八化!八化问尊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比我们娘儿俩的命都重要?”梁翩翩捂着自己的胸口,“你问问你自己,月族给你这个机会,你能要吗?他要你去做什么?他要你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去杀一个人人敬仰的大先生?你别忘记,那位先生对你恩重如山!”她仿佛泣血一样控诉着:“这些年,自打你听了那圣帝的使唤,韬光谷行事就越来越下作,越来越没底线!你知道别人都怎么喊我们韬光谷吗?”
她抬起手颤抖地指着白不凡,道:“他们喊我们韬光谷万门走狗,给钱就走!你这所谓的黄帝,哪里是什么帝君?也不过是月族养的一条狗!”
“你闭嘴!”白不凡一掌击碎了旁边的桌子,木片飞溅,气道太大,震得门外偷听的白韫玉也被气浪掀翻在地,惨叫一声。听到他的声音,白不凡和梁翩翩都愣了一下。梁翩翩反应很快,第一时间推开门抱起白韫玉走到房间里。
“韫玉,韫玉你别哭。”母亲温柔的手掌,多少让他安定了情绪。“父尊,母上,你们不要吵架好不好?”白韫玉泪眼婆娑地看看凶狠的父亲,又用手指乖巧地擦去母亲的眼泪。母亲对他温柔一笑,转过身子对着白不凡冷笑:“白不凡,你看清楚,这是你的儿子,白韫玉。”
“没有那位先生,就没有你白不凡的现在,就没有我梁翩翩的现在,更不会有你白不凡的儿子白韫玉!”母亲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浑身都在颤抖。白韫玉想,母亲为什么这么难过?为什么看起来像是自己做噩梦时那样害怕?是因为父尊吗?他哀求地看向父尊。“父尊,听母亲的吧,母亲说的,你听听好不好。”而父尊看着他,目光里第一次什么情绪都没有的寒冷。后来,好像一切都恢复了宁静。父尊还是那个四处把他当宝贝炫耀的父尊。母上还是那个把他放在手里都怕他摔了的母亲。他好像还可以继续懵懂浑噩地当一个幸福快乐的二世祖。
然而……那年晚秋,韬光谷的白簟花谢得特别早。一晚上的时间,就谢得干干净净,满树枯枝,上面栖着他最讨厌的老乌鸦,呱呱地乱叫。谷里的师叔师伯大师兄大师姐们,也不像以前那样围着自己转了,每个人脸上都阴沉沉地,急匆匆地。而突然那夜,父尊归来,一掌轰碎了房间的门。一身银袍,全是乌血。他怕极了,躲在母上怀里不敢出来。
可是父尊上前两步,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他一样,一把揪住母亲的头发将她从床上拖了下来狠狠地甩到了地上。“你个贱人!是你出卖了我,对不对?”
“是我。”母上抬起头,可能是额上的血看起来太可怕,所以模糊的泪眼里,看不出她有怎样的表情。“你可以为了八化问尊当一条忘恩负义的狗,我梁翩翩,做不到。”母上的身体很瘦,所以在父亲突然的一巴掌之下,再次摔倒在地,身体狠狠地撞碎了桌子。后来,谩骂,争吵,暴虐。他记不住了。
他只依稀记得,父尊一把将只知道哭的自己从地上拽了起来,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脖颈:“你毁掉我的希望,我就毁掉你的。”父尊好凶,眼睛里全是血。比他做过的所有噩梦都要可怕,比他听过想过的所有怪兽都要凶戾。母亲说过,别怕,噩梦是假的,怪兽是假的。可是母亲没有告诉他,父尊,是真的。“不要,白不凡你不要动韫玉!他也是你的亲生儿子,他是你的血脉骨肉啊!”母亲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父尊终于笑了,他说:“对啊,这是我白不凡的儿子。”他松开了手,从怀里掏出一把刀来,塞到了自己的手里。“来,儿子,我看看,你到底是流的我走狗白不凡的血,还是这个贱人的血!”
“快点!”白韫玉并不懂父尊在说什么,他只知道,他不能拿起这刀,他不能,疯狂地挣扎着,想要扑到母亲怀里,等这一场噩梦过去。可是父尊的力气好大,他根本挣脱不开。父亲紧紧攥着他的手,横起了刀。虚弱的母亲跪着挪到他的面前,轻轻地摸着他的头,说:“韫玉乖,不怕不怕,都是梦,都是梦。闭上眼,等醒过来,就没事了。”他是个很听话的好孩子。他很乖地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手里的刀,刺穿了什么东西。他听到父尊的狂笑,却再也没有听到母亲哄他睡前唱的那首童谣。
后来。他用大半生的时间才明白。他这一闭,永不会从噩梦里醒来。白不凡果然说到做到了。不到十年,世上多了一个无人敢欺的韬光谷。不到十年,世上多了一个不是尊者,却比尊者还让人敬畏的帝君。但世上永远不会再多一个尊者夫人。梁翩翩死后,白韫玉被白不凡扔到了号称魔鬼窟的象鼻窟。世人叹惋当年那惊世之才的天才少年至此凋零,然而三年后,他不但活着出来,还比之前更要耀眼夺目。
十二岁,三化后期。十九岁,青藤试魁灵。三十岁,修数门心法,越阶杀六化之修。他心性残忍,杀人无数,只认钱财,无情无义。他是白韫玉,黄泉之路韬光谷谷主黄帝尊上的爱子,是万门走狗韬光谷的少谷主,是一只一直游走在噩梦里不肯苏醒的小僵尸。
他以为,他这辈子不会再醒过来。然而,他又错了。是什么时候呢?他不自觉地停下了手里的笔。是那天在青藤宴上,她嘴角倔强的笑容吗?是那天夜晚,她睫边那朵半开的紫色海棠吗?是那天她写下那么好看的乏兵隶吗?是那时她无耻卑鄙的手段吗?是她一遍一遍地或呢喃或娇笑着唤,玉儿,我的玉儿的时候吗?
是某月某天清晨,她趴在自己肩膀上,勾着自己脖颈,轻轻地吻着他的额头:“做噩梦了吗?不要怕,醒过来就好了。我的玉儿,真是可爱,还会做噩梦呢。”他记不得她当时什么表情了。他却记得她翠眸浅浅,眼角看起来可怕的蛇纹,温柔得好比春暖花开。自九岁时再也不曾开过的白簟花海,在她的唇畔,寒香彻骨,美如仙境。他的噩梦,在这片花海里醒了过来。时蜕府里的心魔还在他耳边狂笑,还在拼命地钻入他的识海蛊惑叫嚣。被团团包围着的白韫玉提起了笔,最后落下笔来。
“玉儿此生,惶惶已足矣。”还好,这次手没有太抖,总算写得不是那么难看了。不然她看到,一定会嘲笑他的。他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可是笑得有些太开心,好在他反应迅速捂住了嘴,才不至于让鲜血溅上他说不清写了多少遍才写好的信上。她会怎么嘲笑他呢?会不会像以前那样,趴在桌子上戳他脑袋说,你是不是神经病?
那些灵石,会怎么花呢?会不会去买那天逛街看到的那个没有钱买的簪子?会不会去怀婵阁吃个十次八次,嘴上沾满油水和米粒。她看到仙妒花,会不会很开心?会不会开心地抱着他的脖子,狠狠地亲他一大口说:“我的玉儿,我最喜欢你了?”会不会呢?她会不会说,我喜欢你。如果有可能,还想背起她走上一段那天不愿陪她走的泥泞水坑,还想为她戴上想给她买却没有来得及买的簪子,还想帮她擦去贪吃时嘴角的饭粒。
还真的想听她说一次呢。他叠好了信,整整齐齐的。拿起那块脏脏的黑手帕,放在鼻子上最后闻了一下。然后转过脸来,看着心魔说:“吃了我吧。”我是白韫玉,黄泉之路韬光谷少谷主,黄帝尊上之子。不,我是玉儿。墓幺幺的,玉儿。非常喜欢墓幺幺的玉儿。年少不知贪欢,已是情深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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