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南华殿现在的殿前太监轻声细语道,“万贵……娘娘想求见陛下。这……”
何安放下手里批红用的毛笔。
“说起来,还真是忘了这么个人。”何安道,“东西六宫锁了多久了?”
他这话是问的喜乐。
“自陛下登基到现在有十多天。”喜乐说,“加上之前的日子,算起来有快一个月了。”
“把后宫收拾收拾,先帝的妃子们都赶去守陵。”
南华殿的太监有点急了:“老祖宗,这可使不得呀。娘娘真的是想见陛下,她、她……您不知道,自从仁亲王没了,她就疯疯癫癫的。说是再见不到陛下,她就投井自尽!”
“……”何安瞥了他一眼,“一个疯妇你都看不住,要你何用。”
那太监吓得浑身一抖:“老、老祖宗饶命。”
何安懒得听他求饶,唤了喜乐过来,坐着轿子去了大内。到了玄武门又换了步辇,身后跟着一群司礼监的小太监,所到之处,宫侍们纷纷躬身行礼。
这排场不可谓不大。
步辇左边跟着喜乐,右手边是喜平。
走了阵子,何安问:“坤宁宫那边怎么样?”
喜乐说:“那位沉得住气。太子没了,当天她就知道,这些日也不见怎么地,吃斋念佛的,一切照旧。怕是等着当太后呢。”
“那是的,比起死了的儿子,她总还能混个太后坐坐。可这太后的位置……那也不是这么好坐的。”
*
乾清宫现在还尚且入住不了,赵驰最近都在养心殿处理政务。
何安在外面下了步辇,又从喜乐手上接过批了红的票拟,跨门进去,就瞧见白邱正从里面出来。
白邱见着他,抱拳道:“何掌印来了。”
“白先生。”何安瞧他一身道服打扮,“白先生这是要作甚?”
白邱一笑:“来和陛下道别。”
“道别?”何安一愣,“白先生要去何处,几时归来?”
“我在京城本身就是为了辅佐陛下,如今任务已然达成。就回倾星阁去了。不会再回来。”
“这是真要走?”何安有些不太明白了,“苦日子都熬过去了,白先生跟着陛下多年,如今正是加官进爵的好时机。白先生年龄虽然不大,入主内阁做个大学士也是没问题的。若是先生担忧陛下那里,咱家替你去说。”
“入仕非我所愿,爵位、官职、甚至钱财也不是我所追求的。人生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实在等待不得。正我行李收拾好了,下午就走。巧遇上掌印,如此就别过了吧。”
何安犹豫了一下道:“若未来有什么难处,来找咱家,咱家必尽力为白先生谋划。”
“多谢掌印。”白邱笑道,“告辞了。”
说完这话,他竟不等何安再说什么,飘然离去。
他那背影有几分洒脱,让何安想起了天算子。
何安竟然内心里生了些许的艳羡之情。
他也好。
陛下也好。
这辈子怕是要跟这紫禁城拴在一处,再分不开了。
*
目送白邱离开,何安在养心殿正殿外等了片刻,便被召了进去。
赵驰坐在龙案后,他今日穿了身酱紫色云肩通袖龙襕直身,又带了翼善冠以点翠龙纹金丝装饰,整个人显得精神挺拔。
本在奋笔疾书,见何安进来了,遂抬头一笑:“老祖宗来了?”
他上下打量何安。
何安这如今换了御赐的蟒袍,一身曳撒紧紧束着他纤细的腰,盈盈不堪一握。深红色的衣服衬托得他脸色白皙,又粉里透红。
何安捧着那叠票拟,修长的双手扣着下端,只露出些尖尖的手指,像是青葱似的可爱。他垂首而立,几率不太受拘束的绒发从后颈那里冒出来,卷成蓬松的小卷儿,让他平添了几分慵懒的神色。
赵驰靠在龙椅上,用手撑着自己的下巴,瞧着何安躬身近了,然后有些羞怯的看了他一下,又很快的垂下眼睛:“主子,奴婢把这几日的票拟送过来了,有些简单的奴婢就批了红,剩下的还得请您过目了再定夺。”
“好。”赵驰心猿意马,“别拿着,累得很,放着吧。”
何安嗯了一声,把票拟都放在了龙案一角。
“主子……还有一事。”何安道,“刚万贵妃娘娘那边差人过来……说娘娘想见您一面。”
赵驰一怔。
万贵妃……
“南华殿的太监过来说,万氏一直闹,疯疯癫癫的,不成体统。这两天尤其凶。”何安道,“这事儿若是传到前朝里,怕是也不太好。”
“也是该见见她了。”赵驰站起来道,“走吧。”
*
南华殿离栖桐宫并不算远,进了东六宫,左右挨着。
南华殿的太监开了锁,宫门打开,那里面虽然与平日无异,总让人察觉出一种颜色已经暗淡下来的错觉。
万贵妃坐在池塘边,披散着头发哼歌,用孔雀羽毛打水花。
听见动静,万贵妃回头瞧了瞧他,她头顶发心里有了斑驳的白发,面容也似乎一瞬间苍老起来。
“皇帝来啦?”她笑道。
赵驰无数次的想到过这一刻。
他想过这个时刻,也想过自己会对她说什么。
但是他一直没想到应该讲什么。
他看了看这个似乎是自己的母亲之一的女人。
“前朝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赵驰说,“万家这些年来作恶多端,盘踞在大端朝的龙脉上。不会有好下场的。”
万贵妃倒很平静:“我的儿子都没了,万家其他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十三也是你儿子。”赵驰道。
万贵妃一笑:“他自幼就送出宫去了,我几乎没怎么跟他亲近过。也许是我儿子,可是终归不是老七。老七没了,我的心就死了。”
她咯咯笑着:“你不就想看到我这样狼狈吗?怎么样,让你瞧见了!你高兴不高兴?这是不是你要的!”
赵驰说不上这一刻的心情,他叹了口气,对何安道:“咱们走吧。”
他转身要走,万贵妃的疯病顿时就犯了,扔了羽毛扑过来,抓着他的衣摆问:“赵驰,你真的这么狠心!我俩的情义呢?难道都是作假?!你杀了老七,还要灭我满门。你这么对万家,还要这么对我?!”
他人生的至暗时刻,并不多,然而印象最深的,最久远的也许就来自这个女人。
兰家覆灭的那个晚上,他走投无路之下,来了南华殿。
——五皇子多大人了,还落泪。本宫能帮的自然会帮你。
——兰家的事情本宫可管不了,但是只要是驰儿求本宫,本宫定让你母亲在冷宫里不至于受罪。
——驰儿还是好好的想一想,圈禁可不是说着玩的。你啊,这辈子……都跟这后宫的女子一样,圈在四角的天空里,再出不去啦。
赵驰在发呆,何安已经怒了。
他瞥了眼喜平:“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娘娘拉走。”
喜平应了声是,与殿内太监一起,把她往后拽。
万贵妃哭的撕心裂肺:“别拦我!谁敢拦本宫。放肆的狗奴才!你们敢——!何安你敢!”
何安冰冷冷道:“娘娘,您在御前如此失仪,奴婢不得不如此。”
万贵妃狼狈不堪的被拽开老远。
“赵驰!你没有心!你禽兽!”
赵驰叹了口气,抬脚走了南华殿。
旁边就是栖桐宫。
赵驰瞧了瞧已经衰败下去的栖桐宫,它大门禁闭,自兰贵妃走后再没人入住。斑驳的朱墙、暗淡的金门、还有翻出院墙的那些树枝……都像是这宫中的日子,稍不留心就被吞在了记忆中,再寻不回来。
很快的这南华殿也会迅速的衰败下去,像是没有了生命一般。
里面万贵妃的声音闷了下去,像是被人捂住。
过了会儿何安带着喜平出来了。
“陛下……”何安轻声唤他,“万贵妃娘娘如何处置。送到冷宫里去吗?”
“不急,就让她在这里待着吧,落了锁,与冷宫何异。”赵驰道,“她的报应,已经来了,有些时候,活着怕是比死了更受折磨。”
他们离开了这处冷清的宫殿,头也不回。
夜色刚来的时候,何安让尚膳监送了晚膳过来,刚让人布上菜,喜乐就进来报:“皇上,南华殿那边儿……走水了。”
何安一愣,回头去看赵驰。
赵驰下了榻。
两人走出养心殿,往东六宫的方向看去。
已经黑暗的苍穹下,南华殿的位置上盘旋着浓烟滚滚。
亮腾腾的火焰烧上了半边天。
太监宫女们嚷嚷着走水啦走水啦,混乱之中劈啪作响的木头炸裂声在养心殿都能听见。
赵驰在火光中回头去瞧何安。
他有些怔忡。
赵驰将他揽在怀中,何安浑身一颤,像是从梦中惊醒。
“害怕了?”
何安摇头:“不是……”
“不怕。”赵驰道,“有我在。”
何安回头瞧他,笑了笑:“我知道。”
万贵妃的穷途末路,并不只发生在她一人身上。她曾荣宠一生,荣耀加身,万家也曾位极人臣,可最后依旧落得这般结局。
上面走着钢丝,下面刀山火海。一步踏空万劫不复……
这宫里就像是住着个吃人的怪兽。
什么时候……轮到他呢?
*
前朝后宫的清洗都轰轰烈烈的进行着。
万家的倒台预料之内。支持皇后的内阁首辅於睿诚也告老还乡。空缺出来的一个大学士位置倒莫名其妙的安排了国子监下面的博士周元白任职。原本支持了太子和仁亲王的大呼倒霉。谁知道中途窜出个老五继承了皇位。
何安原本以为,这些事儿尘埃落定了自己也能得个清闲,没料到司礼监这位置比御马监更难做,忙得不光没时间吃饭,连跟皇上打个照面儿都难上加难。
转眼就快要立春,何安刚忙完了事儿准备要睡下,就听见有人在院外叩门。
喜乐骂骂咧咧的去开门一会儿就见喜乐带着董芥回来了。
何安一惊,还没开口,董芥就跪地道:“何爷,求您救救老祖宗……不,求您救救王公公吧。”
“怎么了。”何安问,“是王阿那边出事了。”
董芥道:“自从师父被送去看守内教场,一直都安分守己的,未有僭越之心。求您救救公公。”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听人说……”董芥擦了擦脸上的泪,结结巴巴道,“皇上要杀公公,圣旨都在龙案上摆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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