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慕铮此时在前厅与前来参与宴席的诸官喝酒。太子离席后,众官少了许多拘束,各自与人敬酒。邢慕铮久不在永安,许多文官都无法结交于他,都趁此机会向他敬酒,与他攀谈。邢慕铮来者不拒,虽不热络,却也不拒人千里之外。
邢慕铮与白发宰相杭致遥遥相对,只是他不过去,杭致也不过来。偶尔自诸客中脱身的二人四目相对,各自眼中闪过异色,两人同举杯遥敬,各自一饮而尽。
“呜呜呜,呜呜呜!”
就在这满堂欢聚之时,谁人嚎啕大哭,浇了一室冷水。众人诧异望去,才见泣者竟是太子师傅贡。只见那曾被称作燮朝第一才子的老人枯皮般的手捂着脸,灰白的胡子一抖一抖,哭得好不可怜。
众官皆奇,一人上前问道:“傅公,这大好的日子,您为何哭泣?”
傅贡也不说话,嚎哭着起身离席,步伐蹒跚地朝外走去。众人默默看他离去,一时竟无人上前。待他走后,无人得知傅贡大哭真相,只道他醉了酒发了酒疯。邢慕铮撑膝起身,不发一言地跟了上去。
傅贡作为当今最德高望重的才子,当初一篇讨西犁檄文誉满四洲,慷慨激昂豪情万丈。在朝为官正直清廉,胸有大才。后泰康帝任命帝师,教太子治国之道。邢慕铮班师回朝后,得以与老先生彻夜欢谈,受益非浅。如此才学渊博之仕如今仿佛穷途末路,邢他大步追上还不停抹泪的傅贡,恭敬问道:“傅公于何事烦恼?”
傅贡老眼发红,见是邢慕铮,不免又老泪纵横,“邢侯,老夫愧天,愧地,愧天下!”
邢慕铮拿出一方素帕双手递于傅贡,沉声道:“傅公何出此言?”
傅贡缓缓看了看面前的手帕,又抬起老皱的眼皮瞧了瞧邢慕铮,望了望身后一片兴平和乐景象,“唉!唉!唉!”他沉重叹息,“……邢侯,老夫受不起,老夫是罪人!是罪人啊!”说罢,他摆摆手,转身如败家之犬般地走了。
邢慕铮皱眉,只见傅贡家小仆跑来扶他,他还将小仆一把推开。
“侯爷!”王勇与冬生飞跑而来,到了邢慕铮面前,王勇急急与他耳语两句,邢慕铮脸色丝毫不变,藏于袖中的拳已青筋暴出咯咯作响,他大步朝前,言语异常冷静,“去告诉太子妃,我要进内院。”
杭致派了两个家仆出来送傅贡,在一旁将一切看得真切,又见傅贡家里有人接他走了,二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扭头回去禀报端方。
端方将事儿转述与杭致,杭致听罢,晃了晃手中的银杯,“傅公说他有愧,有罪?”他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看傅公为太子府正厅提的光明二字,冷笑一声。
端方道:“那两小子是这般说的,傅公先说有愧,再说有罪……主子,可是要小的去探探傅公?”
“探什么?无趣!”杭致一甩宽袍,自斟一杯,“还有何事?”
端方道:“邢侯府中侍卫与一婢女来寻他,不知说了甚事,邢侯马上朝内院走了。”
朝内院走了?杭致挑了眉,“此为太子府,他却要闯后院?”杭致站起来,“有趣,走,跟爷去看热闹!”
***
这厢钱娇娘听着太子吴泓滔滔不绝地说他与她之间千丝万缕的情意缠绵,竟开始反思自己是否被妖怪附了身。怎么吴泓嘴里的她,好似已对他情根深种了?她的眼神那般放荡么?当年她那般心爱邢慕铮,都没有这般不知羞!
钱娇娘头一回见识到一个人竟能自说自话到那等境地,她几时给过他眼色,对他笑过?他这意思是他觉着她勾搭了他?这太子怕不是是个傻的罢?
“太子殿下,我是定西侯的妻子。”钱娇娘咬重了语气。虽然她与邢慕铮貌合神离,但她还不至于顶着妻子身份四处去勾搭人的,更何况是比邢慕铮更不济的他!
吴泓叹息道:“夫人,你莫怕,你即便与孤倾诉衷肠,孤也决不会将你当水性杨花的妇人。”
你才水性杨花!钱娇娘气得够呛,只是对方是当朝太子,未来的皇帝,又是个张嘴就能判她生死的,钱娇娘只能强忍怒气,说道:“太子殿下,我虽出生乡野,但廉耻二字我还是知道的,我只要一日为邢慕、邢侯妻子,就一日对他无二心。太子大概……”钱娇娘生生把眼瞎了三字咽下去,“高估我了,太子是天上的真龙,我是地上的小虫,我怎么敢对太子有意?”
吴泓拧紧了眉,见她一脸认真,不想居然是个贞妇烈女,只是这愈是忠贞,吴泓就愈想得到。若他真能把玩这邢慕铮的忠贞正妻,岂不比当上皇帝还舒坦?吴泓越想越心神荡漾,他浑身躁热难耐,此刻就想将她按于桌上。他故意加重了语气,“夫人,孤心仪你,你若不愿孤自也不会逼你,只是如今你已没了退路,你看也被孤看过了,摸也被孤摸过了,甚而都亲了,倘若邢侯发现此事,你……惟有下堂一条路了!你可要想明白……”
“下堂?”钱娇娘陡然眼前一亮,大叫一声,“原来侯爷知道了,便是叫我下堂么!太好了!”
吴泓差点儿耳朵聋了,他呆若木鸡,后无措眨了眨眼,“太、太好了?”她是没听懂他的话么,下堂!妇人最为害怕的下堂!妇人都是靠男子过活的,她们若是被丈夫嫌弃成了弃妇,这辈子还有什么活法!
“对呀,原来就是这道理,太子殿下,走,咱们找侯爷去!”钱娇娘一抚掌,灿颜一笑,伸手就抓了吴泓的胳膊,拽着他往外走。
“等等、等等!”吴泓从小到大还从未受过这等惊吓,这妇人听到自己要下堂这般高兴,拉着他就要去找邢慕铮?他虽然敢动人妻,但他还没傻到正面与邢慕铮对上!
钱娇娘故作不解,“太子殿下,为何要等等?你既不逼我,我也不想为难你,咱们就去侯爷面前把事儿一五一十说了,横竖您是太子,他也不敢拿你如何,我也可下堂了,真是再好不过!”
这妇人原来不是野,她是疯!他长这般大,还从未见有妇人听见下堂这般高兴的!吴泓脑瓜子都晕了,他勉强笑道:“夫、夫人,咱们再从长……”
“太子妃娘娘到——”门外猛地传来太监尖锐高昂的声音。
吴泓差点跳起来,“太子妃怎么来了!”他冲到窗阁处轻轻挑开一看,心差点儿停了,跟太子妃一同来的,除了一大群奴才,还有……“邢慕铮!”他竟敢闯他的后院!莫非是他听谁说了他正觊觎他的妻?士可杀不可辱,如若邢慕铮将他俩抓了个正着,去父皇那儿参上一本,他岂不就完蛋了?
“侯爷和太子妃来了?太好了,正好省得咱们去找他们。”
偏偏那愚妇还不知轻重,以为唱大戏。吴泓额上不停冒冷汗,他这才发觉情形紧急,他擦擦额头,“孤、孤不能害了夫人,孤这就走!”说着他这就要往外走。
钱娇娘拉住他,“太子这样出去,咱们没事都成有事儿了,不如这般……”
太子妃心急火燎地赶来婉红院子,她听说太子闯入了正在洗浴的定西侯夫人的屋子时只觉天旋地转,她不敢相信那愚蠢好色的丈夫竟真如此大胆,在她的生辰宴上就找人苟合,甚至还肖想的是定西侯的夫人!他是疯了么?他不想要太子之位了么?太子妃一路都被这两个问题所扰,如今只求太子还未铸成大错。
“邢侯,请暂且在此等候,本宫……”太子妃在菱花门前停下,转头试图安抚邢慕铮,岂料邢慕铮置若罔闻,大步跨进室内,往那探头探脑的丫头方向径直走去。
“邢候,这是里妾室居室,你不可擅闯!”
“定西侯爷!”
“侯爷!”
在众女的尖叫声中,邢慕铮一脚猛地踢开了内室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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