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九 危地(下)
·章三十九·
危地(下)
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男子,叶兰心忽然展颜一笑,轻轻伸手把他扶了起来,“符侯约我六月荣阳相见,我已赴约了。三载书信来往,今日终于得见侯爷一面了。”
是的,从三年前开始,早在晏初和符桓秘密联络之前,她就已经在和符桓进行极其秘密的暗地里书信往来,而这次和符桓见面,也早就是在出使大越之前就决定了的.
面前这个碧眼男子到底在塑月两个继承人之间选择哪一个,才是她来荣阳的真正目的。
她和符桓约定,符桓助她登基,她则给予符桓回报,此次见面,即是讨价还价。
只不过,晏初也来了而已,并且,晏初先给了符桓承诺。
符桓坐在她对面的榻上,姿态端严,已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戏谑神态,他略笑了笑,便道:“相君可知道,成王已先行一步拜访过在下了?”
听了这话,叶兰心无所谓的一弯唇角,“自然是知道,而且,我连他给了符侯什么东西,都猜得出七八分。”
“哦?那成王殿下会给我什么?”
叶兰心听了这句话,想了想,笑吟吟地说:“不外乎是边境地图?布防图?兵图?差不多也就是这类东西。我那弟弟大概还和符侯许诺,说事成之后会割让土地给您,对吗?”
为她的洞察力惊讶了一下,符桓沉默一下,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小巧锦盒,交到了叶兰心手上,笑道:“相君神机妙算,果然分毫不差。那这幅布防图还请相君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叶兰心接过盒子,抖开里面的丝绢细细看去,良久,她瞥了一眼符桓,收好丝绢,递还回去,“是真货,恭喜符侯。”
这一句说得事不关己,符桓看了她一眼,收好丝绢,才淡淡一笑:“那相君可以给我什么呢?嗯?事成之后分裂土地上再给符某多加一州么?”
叶兰心抬眼看了他一下,依然保持着端正无比的姿态,慢慢开口,一字一句:“抱歉,国之疆土,列祖列宗浴血而得,叶某即便不才如此,不得开疆拓土,但必然——寸土不让。”
说完,她微微欠了一下身子:“让符侯失望了。”
符桓看了她片刻,忽然笑开,“那相君莫非打得是空手套白狼的主意?如意算盘拨的太响不好哟?”
叶兰心抬眼看了她一下,随手拿起旁边冷透的茶杯喝了一口,想了想,才开口说道:“符侯当世豪杰,莫非就甘心做荣阳一辈子的家奴吗?”
符桓也在喝茶,叶兰心这话一出,他却像是完全没听到一样,眉毛都没动一下。
叶兰心继续说道:“荣阳数百年前,天下共主,大越、塑月,龙楼、沉国全都要纳贡称臣,何等气魄,现在不过列强之一,国势日渐衰微而不自知,妄自尊大,门阀垄断,官员七品之上断无寒门,高官朱紫全都尸位素餐,今上又昏惫偏听,耽溺酒色,陷于群小而不得脱拔,皇族跋扈,诸王封土几乎已到国之一半,太子虽然贤明,却被外戚所挟,皇后狠毒,今上百年之后,说不得又是一个吕后。”说到这里,她站了起来,看着从头到尾都仿佛一个字没听到,一杯冷茶兀自喝得愉快的符桓。
她笑了一下,俯身轻轻敲了下他面前的桌子,“符侯,符家世代忠良,从荣阳立国开始,到您为止,连续八代高官,公爵之位世袭,您在符家历代家主之中,年纪最轻,所建功勋排得上前五,却不过一个侯爵,就只因为您是庶出,从此之后,符家公爵断绝,只能屈居侯爵,而这不是因为您能力不够,而仅仅只因为您没有所谓血统,符侯,甘心么?”
听到这句,符桓终于抬头看她,一双碧绿眼眸细细眯起,“您在教唆我谋反么,相君?”
“……没有。”她莞尔一笑,深灰色的眼睛紧紧看着面前没有一丝表情的青年,“符家忠烈满门,我怎么会出这样的馊主意?但是,符侯……”微笑,低头凑近,声音低而轻:“凭一己之力匡扶社稷,拯将倾大厦于危难,难道符侯没有这样的期望么?符侯,符家将在青史之上被这样记载:符家从祖龙于始,辅明君于中,力挽狂澜于危难,全忠全节,这是何等佳话?嗯?与王朝同生共死患难之臣和家奴之间,符侯更倾向于哪个呢?”
符桓转着手里一盏菲薄如玉的茶盏,终于抬眼看向叶兰心,忽然唇角一勾,“听上去,相君觉得我做霍光是很不错的选择。”
“那莫非,符侯要做赵匡胤?”微笑对微笑,叶储君笑容优雅,笑不露齿,“符侯有心黄袍加身,于我自然是没什么不方便。但是,为符侯计,自古以来,乱臣之名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即便英雄如曹操,自身没有篡汉,还被后人骂得个奸雄。”
“哪,符侯,和晏初合作不过边境五洲而已,而且离符侯领地甚远,归不得符侯管辖,符侯除了一个虚名之外,便得不到任何好处。和我合作,我则有办法让符侯成就一代令名。”
符桓终于提起一丝兴趣一般,看向面前微笑着的女子,“相君有什么妙计?”
“称不上什么妙计,只是给符侯一个许诺。我呢,和晏初并不一样,我只想符侯不要插手塑月的事情即可,而我回报储君的,则是我将尽我一切可能,扶助荣阳太子即位。”
说到这里,符桓安静看她片刻,忽然大笑起来,“啊,储君对我荣阳内情很是了解嘛,嗯?”
荣阳世代分土封王,到今日国土之一半都全是诸王领地,这些亲王等等,被称为公室。今上只有太子这么一个皇子,而这位皇后虽然是太子生母,出身大族,但其实不过是一个望族旁支庶出的女儿,荣阳最讲究出身血统,能干精明一如符桓,不过是因为庶出,就无法继承公爵爵位,何况是皇后。就因为血缘关系,这位皇后在三年前才摘下了空悬十数年的后冠,而荣阳太子以唯一嫡子的身份,二年前十八岁冠礼上,才被立为太子。
诸王对这位太子相当不满,而某些实力强横的亲王,则根本就无视帝国唯一的皇子,立太子的仪式上,竟然半数亲王缺席,其中荣阳当今皇帝的嫡亲弟弟,也是诸多亲王中实力最雄厚的一位,干脆连使者都没有派来。这怎么都算得上大不敬之罪了,但今上懦弱,再兼之国力衰微,拥有可以和公室一较高下的豪族门阀又都态度暧昧,皇帝剩下的力量不过和公室抗衡个平均,便不了了之了。
可以说,荣阳帝国名门之中,只有符家对这位表面风光,实则尴尬的皇太子,伸出了友谊之手。说白了,符家握有重兵,荣阳门阀第一,把家主的妹妹嫁给了皇太子,为的不过奇货可居四个字。
政治从来就是赌局,符桓赌的就是少人看好的太子,输了固然万劫不复,但是一旦赢了,那就是唯一赢家——叶兰心上面那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不过是为了最后这段做铺垫而已。
她话说得明明白白,给你土地你是为他人做嫁衣;你要谋反呢也还谋不了,不过我可以帮你家主子登基,符桓你自己选选看那样划算些。
符桓何等精明的人,听了这番话脑子里飞速推演,心下已立即有了计较。
他慢慢笑道:“人都说东陆列强各有所长,大越擅文,塑月善治,龙楼善蛊惑,现在看来,相君的蛊惑之力,只在传说中的龙楼之上。目前这选择,无非是成王殿下给了我一个看上去好吃实际不好啃的骨头,您则给了我一张面额很大,但是到底能不能兑现也是个问题的银票,啧啧。”
叶兰心听了也不以为忤,只笑吟吟看他,“符侯是聪明人,自会做最好的选择。”
“哈,聪明人,哈。”他没什么笑意地笑了两声,忽然正色,说道:“此事干系重大,还请殿下容符某好好想想,然后,符某还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请殿下在符某做出决定之前,可以居住在符某天天都能看到的地方,有利于我和殿下……沟通。”
这摆明了就是要拿她做人质,哪知叶兰心毫不在意,点了点头,“就随符侯的意思。”也一点儿不提和自己人再见一面或留个言什么的,让符桓不禁又对她另眼相看了些。
又闲说了几句,符桓转身临去之前,忽然转头一笑:“险些忘了说,前些日子,并不知道殿下身份,等等鲁莽行动,还请见谅。”
叶兰心不动声色,只轻轻一笑,“这是自然。”
向她点了点头,符桓走出,叶兰心一双深灰色的眼睛紧紧看着他,一看符桓出了门,她立刻向前平铺,眼眶里小眼泪一泡泡的。
啊啊啊啊,腰好疼,肩膀好酸,她多久没有坐起来像个人了啊……
就在叶兰心泪汪汪在美人榻上滚的当儿,符桓出得门来,外间一张小靠,琴娘正悠闲靠在上面,看他出来,纹丝不动,眼都不抬,只轻声问了一句:“出来了?”说完这句,她想想,又追了一句,“她是谁?”
“叶兰心,塑月储君。”
女子没有一点意外神情,只哼笑一声,“果然……;“随即眼神一冷,轻笑一声,“那么,你和她都谈了些什么?”
听她这样问,符桓眼神忽然便有了一线悲凉凄苦,他走了过去,双手轻轻捧起她脸颊,让她那双细长眸子对上自己碧绿双眼,低声言语,声若叹息,“……这么多年,我可曾让你伤过一分一毫?我可曾做过任何一件对你有一点点损伤的事?”
女子听了,轻轻怔了一下,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无声轻叹。
一刹那,他和她之间,便仿佛隔了一线阴阳,细薄,而跨越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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