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盈袖,一脉脉蒸凉的韵致在不经意间野草一样深滋漫长。竹林里一波波碧绿的澄澈光影打在面门、身姿,这一瞬忽有一种时光回溯之感,感觉这一切的一切又回到了从前,感觉自己是在睡觉、在做梦,这一场梦真的是很长很长的一场梦,梦醒时分恍然发现,居然一觉睡了若许个年头!
方丈含笑转身,就此一路进了清波辉映的海龙寺,有意无意的把这一方清静处留于我、并着清漪独处。
清漪含笑对我颔一颔,时隔多年,他还是固执的偏爱这一席青袍。该是因了这个颜色,刚好可以将他那温润表象之下的一身傲骨半隐半显、拿捏极好。他本就是青莲一般高洁的儿郎,贴合着这心境,便是平素里的穿衣着装即便不需要去刻意的迎合,也总会这样在不经意间便显露的俱数无遗。
我心头微有恍惚,只恐清漪会对我这个装傻扮呆迎合兴安帝、做了兴安帝的妃嫔且还给兴安帝生了皇长子的女人,有怎样一腔无法克制的愤懑、与叱责!
但后怕中的质问并没有袭来身上,他只是颔首微微、静然看我,须臾后合着缭乱天风、清碧竹光,只缓缓含笑道出一句:“好久……不见了。”口吻苍缓而沉仄,但神色还是淡泊镇定的。
好久……不见。当彼此之间已经各自历经了太多的路程,当心下脑中已然积蓄了太多太多别样的心绪、言语想说想吐露,千头万绪纠纠缠缠梗咽在喉头,再启口时终究只能俱数凝练、幻化成一句十分简单且无力的“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已经太久都不曾相见了!
我心中一浪浪海潮跌宕驱驰,但面目早已学会了随时的冷静克制。蹙眉又展、将面眸往一旁侧侧,只静静然含着诧异的神光瞧瞧清漪:“我们从前,合该是认识的么?”声息单纯无害,言的很是无辜,“我,忘记了太多从前的事情,所以……”旋即一笑,又这样有些后觉的补充一句。
清漪的神色没有变却,不知他是不是早已听闻了这宫里的传闻、知道了我的失忆。他不动不言,只是好笑。
这份静然令我心虚,我心中忍痛、面上这一副天真而平和的纯良之态依旧做尽了不曾消减半分去:“公子您,该怎样称呼呢?”旋即按着与陌生人相识之后那惯有的套路,又很顺势的问了他这样一句。
清漪没有诧异于我为何会不认识他,闻言后抬手对我做了一礼,只说:“在下名唤念尘,素来懂得玄黄炼丹之术……潦倒落魄之时被海龙寺住持福泽搭救,从今往后会在这海龙寺里与大师一并修行。”中途缓顿,旋即双手负后、稳声言完。
甫一闻及“念尘”这两个字,我面眸微有一动。
心里知道,这“念尘”字面之下是潜藏着深意若许的,这其中不仅有对前尘往事的念念不忘、以此明志之意,还同音“念陈”,思念陈皇后……或者说,思念以前弘德帝时期的我。
感怀弥深、喉咙微哽,之间又闻了清漪之后那话,听他持着虽平淡、却委实深意的调子,说自己日后就留在宫中海龙寺。这一时,我整个人当地一定,便更加明白了清漪进宫是与我一样重生浴火、目的早已不单纯……
是时贴合着清风迂回过树之音,忽闻那身旁竹林里响起杳然的“沙沙”足步声!
下意识蹙眉颦眸,心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感情这一时这个地方不止我与清漪两个人,原来还有第三双眼睛和耳朵隐而不发的秘中偷窥!
心念一紧、思绪一动,我抬眸与同样有所察觉的清漪下意识交换了一下目光,什么话也没多说,转身径直就对那声源处一路稳步走去。
天风四起、裙裾飞扬,我心波暗动,思量着那隐着身体偷窥偷听的人是皇上派来的、还是皇上他自己?
无论如何,皇上既然叫人跟踪着我一路过来静看,那就证明在他心里头对我这个前朝的余孽还是已经存了疑的!即便我经年以来行事从不曾出格、处事从不曾逾越,自认一直都以万分缜密的心思处世立身,但就如我一开始便已经给自己戴上了一副假面具一样,皇上他不见得从一开始就没对我介怀过!
但愿他在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愿他心中所想的是我因发现怀了他的孩子、为了这个孩子而甘愿委屈自己蛰伏在他身边苟延残喘;除此之外我有没有其余不纯粹的目的,希望他不要再一路顺着往深里去思去想……即便他去思去想又能如何?这些年我在他身边却从未做出过半点儿可给人寻了短处、踩了尾巴的违和之事,又能奈我何?
极快的空荡,我这思绪却已胡思乱想了不知道多少个轮儿!直到足颏袅然的行过几竿粗壮横竹之后的假山石处,这目光凝着冷然,直抵着划开空气一路过去,面色却起了一个诧异……
并非按我所想之中是哪一个暗卫、亦或者哪一位内臣,而是一袭水红色镶着双层大波浪暖赵粉鸾裙着身、绾流云髻、脂香浓郁的女子。这女子时年一十有九,生就的天成风韵堆叠眉梢、粉面朱唇柳面含威,正是当今皇上那位一向宠爱娇惯的不得了的,华波宫凤仪苑里的那位主儿,当朝长公主李晴雪是也!
这才略一定神,谁知这长公主她是怎么想的、突然这起了个什么念头的,居然忽然“喵喵”的学了两声猫叫。这便又让我着实就愣了愣,一时唇角抽.搐、有些忍俊不禁。
虽然时今的李晴雪比之兴安初定那会儿一十五岁的年华时,眉目显然是更为长的开了一些、也平添了许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于面目间氤氲化开的姿容妩媚,但这份孩子般的心境怎么就不见有半点儿收敛的?
不想这时身边儿的霍清漪似乎并不对这堪堪撞面儿的长公主心觉陌生,他抬步紧走过去,便在那假山一块儿岩石之前站定身子、抱着手臂含笑戏谑:“公主,我见过好些个怕被揭穿就学阿猫阿狗乱叫的伎俩,但是很抱歉……你叫的是最难听的!”于此一勾唇。
清漪居然这般不见外、且顺势就唤出了这一声“公主”,着是令我心中一疑!但突然又觉场景时间皆数跟着流转变幻,他这般沧桑之中隐见凑趣的明朗之态,不自觉就令我想起经年以前、我与清漪帝宫忽面的那一幕幕……那景深时隔多年,此刻忽然在我的脑海里、顺着漫溯到眼前,一路如此的鲜活起来。那时也是帝宫、也是阡陌、也有横竖、也有假山、也是这般天朗气清的晴好天气。
不同的是,今时今刻与往昔往日,到底人儿不相同!
心头一黯,心绪浓浓。
“这位长公主在我进宫当日时,偶然遇到过。”清漪忽转目喟我。想是他看出了我眉目间一瞬的存疑。
我回神颔首,心中疑团解开。但旋即又忍不住起了丝不大愉快的预感……时今的我与清漪早已不复是当初的绮思氤心、情态萌动。特别是清漪,他不仅与我一样历经了永庆、弘德、又辗转至现下的兴安,且每一朝都有令他心碎痛苦的悲恸之事。
至少我在永庆一朝、弘德一朝都有过还算是活的有滋有味的那些日子。可永庆时他失去了这辈子最宠爱的胞妹宸贵妃;弘德时失去了情义深厚的外甥弘德帝李梓涵;时今兴安还要忍辱负重自毁容貌重冒大不韪混进宫,在面对一次又一次的物是人非之后,还要面对我这个故人的巨大身份改变。
他该已是沧桑满腹、再持不起笑意的。但这位年轻的长公主,在她面前,他居然又重见了曾经的一份好兴致的凑趣……可见他对这位公主委实不讨厌,亦可见这公主委实是厉害!
生命到底还要赠予我多少次巨大打击?永庆、弘德、兴安,这三朝的境遇于我来说是一朝不如一朝!永庆的和乐平稳、弘德的苦苦拼搏好容易换来了短暂幸福过后身与心接踵而至的巨大变故以滋打击、兴安时今的装疯卖傻忍辱负重……到了下一朝会怎样?对,还有没命活到下一朝都不一定!到了下一朝,没准儿就该死了!
那公主闻了清漪如此调侃,登时赌起小嘴儿,面上气鼓鼓的把身子显了出来:“本公主的声音素来悦耳怎么就难听了!”完全驰着小孩子心性的如此一句,旋即向我们又走几步过来。
清漪颔首一笑,只是摇摇头。
我则持着微冷的目光往她身上一个打量。她感知到了我目光中的疑问,旋即微一扬首:“方才本公主在御花园遇上了皇后,听说你被住持给请了来……便倒要看看你们是在搞些什么样的名堂!”到底是小孩子,于此以她自认为强势的态度一睥眼睑,漠了面孔只是不屑。
这副神色,与方才瞧向霍清漪时那双眸可化寒冰、可催开荷花满湖的欢喜与温暖简直天壤之别……莫名的,又使我没防备的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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