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有一事我却不知,值此倒是不如问了明白。
凝眸顾向陷入旧日如海思潮的清漪,我微把头侧了一侧,沉淀语息、蹙眉真挚:“这些年来就这么走过来了,虽然我们彼此不曾挑破,但谁也明白彼此重入这帝宫来、内里隐藏着的真实目的,你也知道我的失忆本是装的。”于此错开双目,释然一般叹叹,声音不曾改变,“这么多年了,哀家一直都在好奇,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语尽时重又侧目顾他。
刚好清漪在这当口抬首向我顾来,于是目光一触,似有福至心田。
“从我改头换面进宫,为我妹妹的儿子复仇时看到太后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他于此颔首。
这样的回答好像没有出乎我的意料,心湖平静不起涟漪,我没有言语,静闻他继续。
“看到太后竟没有死,且还成了新帝的宣妃……若说缘由,委实无从着落,但只因感觉。日后我便开始处处留心,不放过太后娘娘的每一丝细节举措,我便更加确定了娘娘没有失忆!”言语继续,他如是无波无澜。
我心头微微恍惚。感觉,是啊……感觉是这世界上最微妙的东西,便是一朝桑田沧海物是人非,但故人再面时兴许还是会一眼便认出彼此来,兴许不需要过多的言语、过多的诘问,便能够知道这个人这些离散的日子里所历经着的全部。
因为什么都不一样了,什么都没有了,但是感觉还在,记忆里的味道还在、模样还在,它不会变却、也不会受制于任何内力外力而消泯的一丝不剩……
“而在这宫里头呆的久了,也是会渐渐耳闻一些事情的。”清漪展颜,“无意中我听说前朝弘德帝不能有孕、故而没有留下子嗣……我是弘德一朝的国舅爷,更不曾知道弘德帝不能有孕,便是当真如此那也合该早在弘德时便传出来,又如何会在这改朝之后的兴安时期堪堪就有了这等风影?我便知道,是娘娘有意安排。”
这个答案倏然使我心口微震!纵然我该明白清漪知晓我很多事情,却不曾想到他连皇儿身世一事都能有得如此一早就推断:“那么想必,时今新登大宝的康顺帝原是谁的血脉,你也早在经年前便已然明白。”心海很快便重又落回平静,我含笑曼曼。
我有意宣扬出弘德帝不能生育的假消息,为的自然是清欢对我不起疑心、认定擎宇是他的亲生儿子。既然清漪明白是我刻意安排,便一定也猜到了我皇儿的真实身世。
他心照不宣,却又在这时侧目叹了口气,眉眼倏然浮起少许莫名的黯然、与浅浅的慨叹:“只是,我可以看出一切原是一场精心做出的局,何况兴安帝呢?”不多停滞,他复又接口,目光顺势迎向我,“可他将错就错了这一辈子,他没有拆穿、没有点破,揣着明白装糊涂!在他心里,也该是有着愧的……至于悔,他不会有。因为,他不能有啊!”这一席蕴含着太多往事真相、沉甸甸的话,末尾时又是沉沉一叹,近于郁结宣泄之后的放空、释然。
这话说的是玄机莫测了,我把头偏偏,没有言语。
这话即便不说,我也是懂得的,我们二人都懂得……
这是一个孽障弥深、冤业障目的五浊恶世,身处这个世界、灵魂被禁锢在这个世界上的性灵们,没谁是可以顺了心随了意的!
弘德帝以一身死、以举国不计其数的伤亡与整个弘德一朝,守住了他对清欢的一份义气,却失去了为君者应有的恪守与身前身后的责任;兴安帝倾尽一切、吞噬全部人性与世态百情,终于得到了这西辽的江山、为他远去的父辈一代人报了仇,却最终失去了兄弟至真的义气、以及对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的爱而不得与她为他编织出的假象世界一世一生;至于清漪、至于我、至于我们那一代人……不必说了,因为乱乱纷纷、纠纠葛葛,细数起来又是何等的混杂无奈,已经全都说不清了!
清欢夺了梓涵的江山是为报父仇、不得不为之。而若他当真有知,那么他日后又如此顺势随意、不管不顾的任我重又把这江山夺了回来,则是顺应了他自己的心意、把江山完璧归送;其间这番成全,一如当初梓涵把自己的江山垂首送了清欢是一样的。
这对堂兄弟,如是性情人呵!
当街沽酒的豪情洒脱故然难得,但委实不该是帝王存乎的性情,否则必然成灾祸……
光影明灭里,清漪笑意莫名的且言且叹:“真是成就了这一世几段孽缘!当今皇上是弘德帝梓涵的亲生儿子,几经兜转,这西辽国泱泱江山等于还是又回到了梓涵的手中!”
怎么不是这样呢!该是谁的、不该是谁的,从来都跑不了、从来都乱不得!
一息慨叹承落于心,我转目徐徐:“不要告诉念兮他的身世。”既然一切已成秘密,那便何妨将这错综恩怨干脆便以不了了之?难得糊涂,委实是一种俗世间处事立身的大福报啊!
清漪侧目向我颔首,眼底深沉且忽而变得肃穆:“我明白。”
我也相信他会明白。
微光中凝眸缓神,嗅一口缪转在周遭的桂荷香气,一切倏然恍惚如梦。就着这样一股慵懒,我将画的入鬓细长的黛眉挑了一挑,一股心力充斥心门,也说不清这死去化灰若许年之久的心为何在此刻有了一瞬复苏的势头,虽然只是一瞬,但我清晰的感知到这是一脉起于睥睨苍生、负手天下的傲气与霸气的驱驰:“时今这天下,到底是哀家母子的了。”合该凛凛威严、狂傲自成的字句,却被我吐口的云淡风轻,但是其中沉淀感并未少却。我看向清漪,敛眸一定,“你想要什么?”这样发问。
想要什么,呵,忽然觉的很是悲凉,真悲凉!活在这世上一辈子,回首看来倏然发现就没有一刻当真的顺心如意过!时今终于算是有了顺心如意的机变,想要什么……却突然发现似乎已经不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要什么了!
清漪的心境一如我的心境,闻我如此发问,他并无迟疑,只微顿顿,后颔首言的无风雨也无晴:“忽然在想,我们时今体悟的生命的雄奇沧桑与世道的翻云覆雨手,早在若许年前那永庆一朝时,我的妹妹扶摇就已经历经过,时今倒是与她隔过时空的局限贴近了心态,有了彻底的共鸣。”他勾了勾唇,眼底依稀离合,“果然命里头该历经、该慨叹的浮沉沧桑,每个人都是逃不掉的,只是时候的早晚罢了……不过,我的妹妹她这个时候早就已经解脱,而我们距离解脱却又不知道还得要过多久啊!”临了一叹。
我心海忽而氤波。
恭懿翙昭圣皇后如一朵尘埃里开开落落的花朵,她逝于二十五岁的最美好的年华。她的生命何其清浅,这韶华短暂的一辈子却用来承载何其厚重的世事,以年轻的流光却体会了合该历经半生的一份沧桑!不合时宜的过早开放、过早历经、后又过早的死去。
而时今我与清漪也一个不惑又四、一个年已知天命,算是在正常的时间走过了正常的路、体会了该体会的一切,不早不晚刚刚好。
却又哪一种是幸、哪一种又是不幸?
我是羡慕恭懿翙昭圣皇后的,毕竟活在这个世上太痛苦,生命如逆旅,且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生”的那一份诱惑力早已不复,我们看不到活着的美好、也浮涌不出新鲜的憧憬,所以活着,不如能走便早些走。
蓦然发现,其实我也合该在二十四、五岁的华年里死去的,那个时候清欢兴兵宫禁、弘德一朝被他颠覆。不,我已经死去了,作为弘德帝的皇后,就在那一年,我死去了……
“时今我只想归隐田园,带着簇锦。”清漪徐徐的声绪在这时倏然又飘过来,极轻。我回神抬眸,见他颔首目视向我,“因为这丫头与我妹妹有一个很相似的名字,扶风。”如是定定又道。
这样的回复似乎没有出乎太多的意料,又似乎是隔世隔烟云。我心只微忖。
簇锦的原名确实是唤作“扶风”的,当初为了避讳恭懿翙昭圣皇后“扶摇”的名讳,才把这撞了的一个“扶”字去了,后干脆改了个繁华如织的名字,“簇锦”。
我知道在霍清漪心里,对那个早已不在世上的同胞妹妹的宠爱从来深沉,这位兄长对那即便成了皇后、光耀了霍家门楣也依旧是红颜薄命的妹妹极是怜惜与痛惜,这些年来他活在世上从来就没有忘记、只怕也释怀不得!说起来他对弘德帝忠义、对我以及慕虞苑里一干旧人的顾及,横竖也是因为我们都曾是与恭懿翙昭圣皇后有着莫大关系的人;即便在岁月的淘洗与磨砺之中也不能否认的滋生出了单纯对于彼此的一份情谊,但初衷总归是那样的。
他想要了簇锦,这该是他愿以此纪念扶摇。如是,倒也算是了却了多年积蓄在心肺腹肚、隐忍难发的一桩心事!我又能说什么?自是颔首准了。
太多的默契氤氲在心,便也往往没了言语。清漪见我首肯,便做了个礼谢恩告退。
我并不曾挽留他,起身一对他颔首回礼,后以目光溶溶的目送着他一路出了内宫正殿、后那虽老却伟岸不减的身姿渐趋消失在进深暗黑的浮光里。
当初弘德帝上台,便将恭懿翙昭圣皇后这一族赋予了无比的尊崇,霍家的门楣自那个时候被抬了起来。但谁知道又生就了清欢……不,是李瑾域这一杠子,如是,至了兴安一朝便重又没落了下去。即便时今已是我能掌控乾坤的康顺一朝,却也委实无法再把他霍家一脉重抬起来了!因为霍家只有清漪一脉独子,他又无儿女可让我委以重任;旁亲杂枝又在朝代更迭、年岁流淌中不知零零落落成了什么样子,本就是一盘散沙,时今变得更散,便是我心力交瘁也没办法再助霍家一臂之力!
时今我能做的,也只是尽我所能给予霍家最大的帮助。我不负恭懿翙昭圣皇后的眷顾以及霍清漪的诸多帮扶,但其余怎样,霍家也只能顺应天意、全看造化了!
。
我屏退一殿宫人,将簇锦召到了身边来。
是时,簇锦正在为初登大宝的兮儿整弄龙袍褶皱。
这个孩子自幼便跟他簇锦姨姨最亲,便是平素称呼都是只唤“姨姨”而不是姑姑。一个姨母半个娘,姑姑则是宫中对资历深厚的嬷嬷惯用的敬称,故而只从这一点便可瞧出他对簇锦的亲人般的依赖。
簇锦不明所以。永泰宫里,我与她诉了心曲。
我说,“我也是沾了我们原主子恭懿翙昭圣皇后的光,故才得着如此契机一步步走到了时今这样的位置,我在心里感念她,而你亦如是因她才有了这一段历经,虽然不知这样的历经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你的原名本为扶风,当初是为避她的嫌才更迭了簇锦。我们那位旧主她毕生所愿就是有一良人与她岁月静好、一世安然。
她不止一次的念叨过这些,她但愿苍天垂怜,叫我们日后可平安出宫,寻一托付终身的好郎君、好婆家……在她心里一直有着这样一种执念,她觉的你的旧名因与她名中一个‘扶’字撞了,便也算是同她极贴己的缘分了!得这么层不是机缘的机缘,她那一辈子不能得到的幸福,但愿能叫你替她得了、享了,都报在你身上罢!
而时今,哀家便要了却她这已经隔绝了生与死的一桩旧心事了。”
……
我将簇锦恢复了“扶风”的旧名,并封为懿圣夫人,亲自指婚给了重又敕封镇国公的霍清漪。
扶风在我身边这么多年陪着伴着,她内里隐藏着一段什么样的心思我早就已经清楚!我明白她一直默默的爱慕着霍清漪,只是这份趋于单恋的爱慕迫于种种情势、格局等,一直没有办法言及出口、次第开花。时今我却让这情谊结果,如是倒也不该算是跋扈霸道的威迫扶风。
她落身下去,对我深深叩首一拜。即便她隐匿竭力,但那身子还是在颤颤的打着瑟抖,呼应着内里心思一份百感交集的动容……委实是该百感交集,其中滋味良多,但终归该还是幸福大于其它吧!
但这还不能算是结束,不然我也委实不负责任且敷衍的很了!
我对霍国公说,“霍家唯卿一位独子,时今卿已是知天命的年纪,而懿圣夫人也已四十有六,万一不能再为大人添得子嗣可怎么好?香火的传承便就如此断在了大人这里?
霍家不该绝后!故哀家亲自再指一名门宇文家出身、且性情柔顺贤淑的嫡小姐给你,望她为你绵延子嗣、传承霍家香火。”
霍清漪欲要婉拒,但他与我没有浮虚,只告诉我这样会不会太过于引人瞩目?
我笑说,我们忍辱负重的过了一辈子,时今云开月明,这天下是我们的了,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莫不成这个时候却依旧还要怎样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竟日过活着么?大人便由着哀家恣意这一次吧!管他什么瞩目!
于是他便没有推辞,就此于康顺帝那里并着懿圣夫人、及一十七岁的宇文小姐领旨谢恩。康顺帝匆忙躬身将他扶起,自是礼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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